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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不甜【完结】

    温莱老公找我,八成是缺钱了。我这个制毒造货的手艺其实并不是独家。

    这工艺并不复杂,不过大家打打杀杀惯了,坐下来研究研究化学就像天方夜谭一样,导致仅有的几个师傅里,比我快的远没我好,比我好的又远没我快。

    我忽然有些生气。

    不是气温莱,温莱是好意,问题在于我已经厌倦了她所说的‘躲躲’。我小时候躲着我爸,被他找到打得更惨,长大之后躲着秦悦,结果害死了自己的女儿和老婆。

    可见‘躲躲’大约不解决问题。

    “我们借路云省去老挝丰沙里吧!”

    秦悦的声音从我身后响起,我扭回头瞪他:“你不是去厨房了吗?”

    山里的鹿、毒蛇、蚊虫都不少,我把大猫留给了温莱。

    心里知道自己这一趟大概是不回来了。于是越到了临走,越赖赖唧唧地不愿意挪窝。

    我卡着大猫的两个咯吱窝晃晃它,它就“哈哈”的露出尖牙吓唬我。

    我在大猫脸蛋上蹭了蹭,它摸起来像一张貂皮,我看着它,朝它哈气,然后把它放到温莱怀里。

    它就在我身后“哈哈”的叫不出声,我眼泪差点流下来。

    秦悦对去界桩另一边的路很熟悉。他说他以前三天两头和人蹲在草丛里逮毒贩,最知道哪一条路能走。

    等在这一边一个少数民族自治县找到个小旅店落了脚,我往温莱的那栋温泉别墅打了电话报平安。

    温莱又叨叨说了很多琐碎的事情,其中只有一件我记住了。她说,查翁不是被引渡回泰国,而是去了中国。他虽然是泰国人,可他往中国贩毒,所以是去中国接受审判,电视上播,查翁被判了无期。

    我不大懂中国的法律,就问了秦悦怎么这样都不挨枪子。

    没想到秦悦的脸色忽然变成了菜色,我以为他是水土不服,转念一想,他和我不同,他本身就是这一边的人,没什么好不服的。

    问他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只摇头,夜里紧紧搂住我,我被他勒得喘不上气,把他扒下去,过一会儿他又搂上来。

    小旅店门口正对着一条河。

    这两天早上我刚睡醒时,能听见河里有大姑娘哼哼我没听过的歌儿,还挺好听的。

    我好信儿地掀开窗帘,看见了河里哼歌那姑娘,她站在河里,裤管卷到大腿,正在河水里搓头发。

    头发洗干净,她利落地包上毛巾,抬起头,对岸忽然有个少年吹口琴。

    旋律和她哼哼的调子一模一样。

    从我这个角度,背对着那少年,只能看见口琴竖面是一个个绿色的格状吹孔,两边是镜子般亮堂的钢板。

    那少年回头看着姑娘傻笑,我发现他居然是小树!

    正惊愕着,枕头边的秦悦哼哼了两声,我拉上窗帘,那抹刚好照在他脸上的光便暗下来。

    秦悦已经醒了,正在装睡。

    他的眼睛没睁,但手指从被子里慢慢伸向我,被子里一个小包鼓鼓囊囊地动,我扑过去抓他的手,感觉像是抓住了一只俏皮的小老鼠。

    船票不是天天有,我们在县里留了几天。那姑娘就在对面的咖啡屋里做杂工,每天早上都能看到她拎着块白色的小抹布擦咖啡屋门口的两颗椰子树的树叶。

    她小心翼翼地把椰子树的每一片树叶都擦干净,简直是近乎虔诚。

    去帮我买咖啡的小树不回来,就站在姑娘旁边,端着纸杯咖啡,傻乎乎地看人家擦树叶子。

    神奇的是那姑娘也盯着他傻笑,一缕头发贴在姑娘脸颊,被她挽到了耳后。

    还剩最后一条河就离开这个小镇,去到更远的边陲,临着要上船,小树站在码头犹豫着不肯上来了。

    我心里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刚要开口问,那个擦树叶的姑娘忽然跑上了码头的木桥。

    她穿了粉艳艳的沙笼,黑色的长发瀑布一样被风扬起来,没等她跑到小树面前,小树忽然哭了:“段先生,我想留在这儿。”

    这样也好,跟着我们总不是长远的事儿。

    可我身上剩的钱实在不多了。勉强匀出一半现金递给小树,还把秦悦的那只假表也撸下来递过去。

    真表是K金的材料,我总觉着K金是糊弄人,自己找师傅给他照着他喜欢的那个款打了一只白金的,虽然走不准,但表壳子还是值钱的。

    小树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在码头上朝着我们渐渐开远的船拼命挥手,那个姑娘挽着他的胳膊,亲昵地把头贴在他的肩膀。

    秦悦从后环抱住我,轻声哼给我早上听过的歌谣:“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船靠了岸,是云省最贴近金三角的一个小村子,村子很小,一个人都没有。

    村里盖着草垫子的一排排木屋还没有歪,路边的零食袋子被湿土埋住了大半,明明是个不久前还有人居住的模样。

    天气永远又湿又热。

    路边有不少被草席盖着的人。其中一个没被盖严实,露出来半个脑袋。白色的蛆虫从他的鼻腔里蠕动着爬出来,嘴唇上方的两撇胡子上还附着了几团卵块。

    他应该是没死太久,身上的rou还没有烂得不成样。只是肋骨一根一根地向外凸着,他太瘦了,那些rou根本不足够把骨头的缝隙填满。

    我感到好奇,掰了根树杈掀开了他身上的草席。

    我看到了这个人胳膊上一块一块溃烂的黑色伤口,连脖子上都有几块。旁人不知,但我熟悉——是注射毒品的针孔。

    打的太久太多,血管僵了,扎不进去针头,便往脖子上扎。

    邻村的老头儿骑着三轮拖车“吱吱嘎嘎”地路过,我想他那车轱辘一定和我的关节一样也缺了润滑油,才会发出这种磨牙的声响。

    老头儿不避讳人,反正这里没有活人,他挨家挨户地拿东西,装上车斗,可能看出我和秦悦是路过,便在我们的打听下聊了几句:“十来年前这个村挺有钱的,后来缅甸打仗……”老头儿指了指界碑的方向,接着说,“来了些缅甸人钻进村子住,卖白面儿!撺掇全村人干这个……穷不怕,懒也不怕,命没咯!”

    我好像到了今天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

    过了这个村子,可算看见了人烟。

    镇上人少,太阳太毒,秦悦一个人去买船票了,他让我在一个吃过桥米线的饭馆里等他。

    米线滑不溜丢,热汤guntang,我有点吃不下去,一抬头发现有个中年女人正躲在逼仄的墙角里打量我。

    我看着她笑了笑,继续低头吹我的米线。

    过了很久,我再次抬头,看向那个女人。仔仔细细地看。

    我妈十几岁生下我,到现在也不过四十多岁,她的法令纹变得很深,皮肤黑了不少,可还是漂亮。

    大概在儿子眼里,妈永远是最漂亮的。

    发觉我看她,她便犹豫着坐过来,摸我的大腿。不是什么正经摸法儿。

    我摁住她的手腕,她语气稍稍有些惊慌:“要……先付钱。”

    沾了太多油垢和灰尘的电风扇嗡嗡地对着我吹,斜着摆在店里的黑白电视机唱着“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和同龄人比起来,我脸上一条褶儿都没有,但我已经太老了,老到尿淌淌的眼眶总是发酸,而我没有力气控制它。

    于是我哭起来:“妈,我是阿厝。”

    我妈告诉我她后来找的男人病死了,她和那男人生了个小孩,今年五岁了,有软骨病,要做手术。

    我顺着往下问“手术要多少钱”,这时秦悦顶着一脑门汗珠儿回来,满脸烦躁地宣布这个礼拜打台风,都没有出去的船。

    我妈变得异常胆小,她看见秦悦,就立即装成了不认识我的样子,躲得远远的。

    在镇子上找到的旅店有一股霉味儿,秦悦一进屋就打了好几个喷嚏。

    天棚快要压到脑袋。

    楼上的油沤臭鱼味儿,楼下孩子‘嗷嗷’喊着哭,左边住的丈夫打老婆,右边的妓女一晚上接了六个客人……

    全都能听得异常清楚。

    我睡不着觉,想吃桃子,馋得心慌。

    条件好一点的酒店离得很远,更何况还需要身份证、介绍信什么的。秦悦谨慎,说留下假的信息也能被人顺着蛛丝马迹追过来。

    我隐约觉着他说的不是温莱老公,那小子没那么神通广大。

    秦悦出门去看能不能租一艘船和舵手,我趁着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跑去那家米线店见了我妈。

    我妈带我去了她住的地方。

    小屋儿里确实有个孩子躺在床上。这孩子肋骨下顶出来好大一个尖尖的鸡胸,后背还佝偻着,完全是个站都站不起来的样子。

    从我妈家出来,路过一个贴着密密麻麻梅毒小广告的电线杆,我发现那里有个瘦成麻杆的鬼祟的男人,看出他是干什么的,我问:“这边什么市价?”

    他狐疑地打量了我,然后报了个高的离谱的价格。

    我又问他:“出货呢?”

    他再次打量我,而后又报了个低的离谱的价格。

    我第一次管秦悦要麻黄碱那次也不是完全骗他。

    麻黄碱确实管用,有它在,根本不用繁复的工厂设备,随便买点盐酸、其他常见的化学试剂,常温下就能提出‘货’。

    我去药店时,药店里也摆着个电视机,女主播正襟危坐播报着时政和民生。

    这边饭店、药店,做生意的但凡有电视机都要摆外头,一条街的小孩子就都跑过来扒着看。

    屏幕上亮出了通缉令。

    一听是通缉毒贩,我好信儿地看了会儿,悬赏价格有一万的、两万的、五万的,越往后的越值钱。

    最后一张是当年我们五个人的照片,只扩大了我那部分,其他人都被裁掉了。

    悬赏金额十五万。

    玻璃柜台里的小妹还在劝我:“先生,感冒要是不严重,挺一挺就过去了,总吃药不好的。”

    我指了指电视机里照片上的少年,问这小妹:“你看他像不像我?”

    小妹身上披着薄薄的白大褂,转头看电视机时,她那马尾辫子差点甩在我脸上,我往后一躲,她捂着嘴红着脸笑了:“先生,您说笑啦!”

    笑过之后,她又问我:“先生,你还要感冒药吗?”

    我看着电视机里那个少年,直到画面切回女主播,她说再见,然后开始播白酒广告。

    “不用了,你说的对,挺一挺就过去了。”我看着小妹笑了笑,然后管她借了纸和笔。

    我把这个地方的地名街道名和她认真对了一个遍,然后把现在住的那个旅馆的名字一笔一划地写在纸条上。

    之后我去找了我妈。她不识字,我告诉她拿着这张纸条去县城里的禁毒支队,可以换钱,给她儿子做手术。

    她捏着字条,似乎有话要说,又什么都没有说。

    我只好拍拍她的手背,走出了小屋。

    她那屋子采光实在差劲,外头阳光明媚的,一出来眼睛都被耀得涩痛。

    我听见我妈抽泣的声音,莫名想起了我的大猫,它“哈哈”的样子。

    临着要到我住那旅店。没想到在路口的电线杆看到了秦悦,他正蹲在那儿,手撑在电线杆上,吐得天昏地暗的。

    秦悦一张脸被太阳烧成了红色, 我蹲在他旁边,等着他吐完。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戳他的胳膊:“小枕头套儿、小枕头套儿,你怎么中暑了?”

    小枕头套儿咬牙切齿没好气:“你乱跑什么!”

    我问他:“租到船了没有?”

    他点了下头。

    沿着这条河一直往北就到老挝的丰沙里了。

    他站在船上朝我伸出一只手要拉我上去,我看着他,告诉他,在米线店遇见的那个女人是我妈。

    我说:“我想带着她走,但她不肯,我留下再劝劝她,”还是忍不住想摸摸我的小枕头套儿,我攥着他的食指手指揉了揉,“你先去,我再跟她说说,过两天就到。”

    秦悦不说话,逆着光,我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我朝秦悦旁边的舵手挥了挥,示意他去前头开船。

    发电机“噔噔噔”地运转起来,秦悦没站稳,险些跌一跤。

    船开得极快,水面被利刃破开,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小小一个影子。

    我不再看,迈开脚步往回走,心里挺平静的,没有什么悱恻的想法。就单单是一点涟漪都没有的水面。

    后头忽然传来“扑通”一声巨响,我害怕是火箭炮砸进水里,猛地回过头。

    没什么火箭炮,是秦悦。

    他嗖嗖地逆着水流的方向游回来,游了挺长时间才爬上岸,像一条小狗机灵地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怒气冲冲地,但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我的鼻子骂:“滚你妈的……段厝!老子、老子才是你妈!”

    天色已近黄昏。

    回去的路上,我说头疼、说想吃桃子,让秦悦去跑腿买,我回旅店睡一会儿。

    这一整条街都没有卖桃子的,我之前特意找过。

    我迷迷糊糊真的睡着了。

    台风呼呼吹,窗户框“咣啷咣啷”,忽然听见外头有许多故意放轻的脚步声。

    楼下的门“咚”一声被人撞开,我听见有人喊:“秦警官?我以为你牺牲了!”

    先进屋子的是秦悦,他手里有枪,他把枪快速递给我,扔下了手里的塑料袋。

    塑料袋起了静电,轻轻摩擦着,桃子香甜的气息飘进来。

    我们来不及说话,红外线瞄准线晃在墙壁上,我单手卸掉弹匣,枪口顶在秦悦脑袋上,刚好武警一脚踹开了门。

    我借着秦悦挡住自己的身体,看着中国武警:“让开。”

    我拖着他走到了楼下,出了门。

    夜风拂面,凉凉的,软软的。

    对面是家饭店,毛巾广告牌后头趴了一个狙击手。

    我终于不用再假装不恨秦悦了。我恨他借着爱我的名义,烧死了我女儿,逼死我老婆,害死我兄弟。

    我贴在他耳边:“小悦,回去以后,要做个好警察。”

    然后猛地推了他一把,红光一晃,狙击手稳稳地瞄过来。

    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过了一会儿又和“甜蜜蜜”重叠在一起。

    所有的声音消失了。

    风一吹,满树的红花落下来,飘飘洒洒落了我满身的花瓣,我眼前只剩下小悦笑出两个浅浅的涡儿,看着我吃桃子。

    桃子的皮轻轻一撕就掉下去了,熟透的果rou绵软地流淌着汁水。

    他问我:“甜不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