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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 海城之夏

    【人类永远无法自行选择命运,从这一个角度来说,他们和蝼蚁并无区别。】

    这是八年前的海城。

    海城的地理位置特别,它的边界由高山和海岸线组成,和内陆只通过山与山之间一条狭隘的关口相连。它的旁边有个港口,这个港口并没有像历史着名的那几个港口一样让海城和它周边的城市成为湾区。因为海城以外的海底深不可测,那里面藏着不计其数的石油。

    所以梁悦颜从出生以来见到阳光的次数屈指可数。

    梁氏一家是海城里最普通的家庭。梁家一家四口,父亲梁耀华,母亲林秋娥,两人出生于海城以北相邻的两个贫穷山村,他们在海城临近海域勘探到石油存在的那一年勇敢地离开了村子,到了海城,成为海城石油的职工。

    梁耀华和林秋娥兢兢业业工作,高中都还没上两年的夫妻获得了只有大学生才能享受的福利,比如单位分配的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他们的生活蒸蒸日上,那对年龄相差7岁的儿女更是命运对他们的馈赠——他们的同事都这么以为。大女儿梁悦颜乖巧懂事,小儿子梁锦枫秀气可爱。邻里每当遇到出门买菜的梁耀华和林秋娥,都会不停赞扬他们家有多美满,这两夫妻有多么教子有方。

    这些带着标签性质的夸奖,随着时间过去逐渐变出了不同的模样,梁悦颜听着这些话长大。比如“弟弟越长越出挑了,看着机灵”、“你们家老大啥都好,就是忒不爱笑了些”,“你们家那两个又吵架了嘛”。

    又过了几年,这些话语又变成了“老大考到阳城去了,大城市啊,弟弟得加油了”、“我婶子说,你们家小的那个又在学校里打架了”、“你们家的这两个,怎么一点都不像啊”,这些话,梁悦颜没有机会听到,梁锦枫全都听进了耳朵里。

    梁悦颜研究生毕业,在全国着名的大企业东吴化工实习。她带着惴惴的兴奋,收拾好用实习的工资买给父亲的领带,和给母亲的口红,她趁着长假回到海城。

    整个暑假,她都依然在东吴化工里忙碌,收到管培生录取通知时她兴奋得无以复加,那时她的组长特地在正式入职前给她放了个假。梁悦颜马上便想到了回家,虽然家里人并没有主动提及过,她仍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她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一个人“哐”地一声打开家门,疾风一般怒气冲冲地走出来,他踢到了梁悦颜放在地上的行李箱,极度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像在嫌她挡路,他连头都没回就跑了下楼。

    梁悦颜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看向那人离去的方向。门的里头,正要关门的梁耀华愣了一下,有点错愕地说:“阿颜?”

    闻声而来的林秋娥也愣了一下,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门外的梁悦颜。

    看到她,他们似乎并没有特别的开心。梁悦颜感到失落。

    经历了舟车劳顿的梁悦颜终究是自己泡了一个面吃,雪菜rou丝面,梁悦颜讨厌这个味道,偏偏弟弟喜欢,家里的方便面全是这个口味的。

    她默默地吃着,父亲和母亲一言不发,他们的神情看上去无比凝重。梁悦颜对这样的神情并不陌生,梁锦枫每次惹出了什么麻烦,他们房间的灯都会亮到深夜,从门缝里看去两人的模样和现在如出一辙。她什么忙也帮不上,想着只要自己懂事,只要自己优秀,他们就能多关注自己一点,然而他们却更加的忽视她,仿佛只有他们和小枫是一家三口,她就像个局外人。

    小枫总是这样,不念书、偷偷抽烟、打游戏、和坏朋友混酒吧、打架、早恋、和父母吵架,全挂子的不良习惯没一样落下的。而她,她哪里都好,为什么爸妈一定要把这样的家伙带来世界上,为什么爸妈不肯直接在第一次小枫让他们失望的时候把他扔掉?

    嘴里的面条味同嚼蜡,梁悦颜发着呆,突然失去了胃口。她盯着父亲放在饭桌上的报纸,头条是临近的城市就在昨晚发生了汽车自燃事件,汽车被烧成了一具有着车的形状的骷髅,当时在车上的新婚夫妻遭遇严重烧伤,其中一人伤重不治。

    她瞥开目光,看着外面灰蒙蒙的海城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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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开始,梁悦颜便费尽心思琢磨如何取悦自己的父母,她想让他们的眼里只有自己,对此她从来没有放弃过努力,她拼了命地证明自己。是她做得还不够好吗?不,她只要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确实是个有价值的人。

    她收起沮丧,换上笑脸。

    梁耀华拿着车钥匙出门了,他趁着刚退休买了辆新车——这件事梁悦颜在他出门前才知道,天天和工友约着出去兜风。梁悦颜洗好碗,找到坐在梳妆台前的林秋娥,她低着头像在整理着什么。

    “妈,我拿了一个专利,还蛮厉害的,我给你说说!”梁悦颜靠着门框,她眼里带着希冀,看着忙碌的母亲,她尽力压抑着激动,想要显得平静。

    “实习的时候,我还学会了做炸药,炸药原来一点都不难,材料去趟市场都能买齐……”梁悦颜走近几步,站在大床的对面。

    “女孩子学这些干什么。”林秋娥皱起眉头责备,硬生生把梁悦颜的话打断,她一直很忙,手里的动作都没有停,几叠厚厚的高考习题册满满地塞进了一个布包里,看上去像是自己打印装订的,封底没有条码,封面简单到只有“习题册”三个字,连编者的名字都没写上去。

    “我……”你不夸夸我吗?梁悦颜委屈地想,连自己有男朋友了这件事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说了。

    她站在原处,笨拙又无助。林秋娥手上的动作继续。对梁悦颜,她没有施舍一丝关注。

    “这是哪里来的?”梁悦颜看着那些习题册问。

    她明知故问。

    她突然感觉到疲惫,那是一种身心俱疲。长久以来的付出总是得不到回应,“他们是爱我的,他们只是不善于表达”,那都是骗自己的,全都是骗人的。

    早该让小枫消失掉的。她痛恨自己的恻隐。有多少个瞬间她都让小枫幸运地捡回一条命,这才让他侥幸分走了他们的爱,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现在连母亲都不愿意看自己一眼了,他们都被小枫污染了吧,那是肯定的,他们都该死。

    他们都该死。

    和梁锦枫一起下地狱吧。

    梁悦颜没有被脑子里的声音吓到。

    她和这些声音共存了好多年,有时它们还会让她出现幻觉,那都不要紧,她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她足够理智和冷静,她分得出真假。

    比如墙上的那些裂缝,那都是假的。

    “我好不容易托人从首都捎回来的。”林秋娥听到梁悦颜的问题,回答的声音都开始亢奋,像是一直等待着被问到,似炫耀似自夸,“你知道这有多难找吗?”

    “我知道。我高考的时候都没看过这些东西。”梁悦颜淡淡地说。

    “那是因为当时没有。”林秋娥说。

    “你也没有托人问啊。”

    “你那时候成绩那么好,哪里像小枫这么让我cao心。”林秋娥的反驳很强烈,带着防备。

    房里突然安静,梁悦颜不再说话,林秋娥当然也没有再说话,连最简单的,“在阳城念书还习惯吗”“在哪家公司实习”都没有问。她甚至连自己毕业了都不知道吧,她早早把毕业典礼的通知发给他们,他们连一句回应都没有。

    “妈。”梁悦颜叫了她一声。

    “什么?”林秋娥心不在焉的应着。

    “今天是我的生日。”

    “什么?”林秋娥的动作一顿,然后继续收拾东西。

    梁悦颜的笑声从鼻尖发出。

    “爸和小枫都不记得了,怎么连你也不记得了吗?”梁悦颜笑着说。

    “怎……怎么会嘛,我一直记住的。”

    “妈,在这个家里,您不觉得我就像个外人吗?”

    林秋娥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她回过头,梁悦颜已经不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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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悦颜在海城呆了两天。她在家里就像个隐形人,林秋娥赌气不管她,梁耀华一直以来就没有多关注她。她的房间早变成了杂物间,林秋娥也没想着要帮她清理,于是梁悦颜自己清出了小小的一隅,足够睡觉的空间,她躺在灰尘中入睡。她也不出门,邻居街坊甚至都不知道她回来了。

    林秋娥觉得她就在赌气,因为梁悦颜连饭都没和家里的另外三个人吃。她忙得很,一点到晚督促着还有一年就要高考的梁锦枫学习,她才没那个美国时间管梁悦颜怎么样。

    所以即便家里出现了一些异常之处,她也没顾得上管,更别说一心只想着开新车兜风的梁耀华。

    比如夫妻俩的房间在前一晚明明是关好的,第二天早上却开了。

    比如厨房里的刀从刀架里被抽了出来,随意地放在水池里。

    比如厨房里的垃圾桶里随意地放着两个未拆封的包装精美的盒子。

    林秋娥有点疑惑,但她完全没有理会,因为她是真的很忙。

    梁锦枫看向杂物房的方向,那个门一直是关着的,他带着厌恶问:“她回去了?”

    梁耀华看着电视心不在焉地回答着,说着说着他的注意力被什么东西吸引过去,他转向正在忙家务的妻子:“好像去了一趟市场……喂,喂,林秋娥!你过来!电视说这个车有安全问题,这不就是我们新买没多久的车吗?”

    梁悦颜这时推门回来,她手上拎着一个袋子,里面探出来一个没有包装的空塑料罐子。

    她说了一声:“我今晚就走。”

    没人回答。

    “你们送我去车站吗?”

    只有梁锦枫听见,他厌恶地说:“没人想要送你,快滚回去吧。”

    以前梁耀华和林秋娥还会装模作样地训斥梁锦枫“别这么跟你jiejie说话”,现在他们无暇顾及这些,或者说他们默许了。

    梁悦颜笑了笑,把袋子放回自己的房间,到厨房里洗手。

    梁锦枫察觉到自己被无视,他突然无名火起,跟着梁悦颜进了厨房,梁悦颜的手很脏,像是沾上了炭土一般浓黑,她用洗洁精揉搓那些污渍。梁锦枫说:“去捡垃圾了?别在这里捡,丢人。”

    梁悦颜依然无视梁锦枫,她把手洗干净,甩掉水珠,她的手缓慢地伸向放菜刀的刀架。

    梁锦枫脸上戏谑的笑僵住。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屏住了呼吸。

    她的手稍稍擦过菜刀柄,拿起一块抹布把手完全擦干。这时梁悦颜抬眼看着梁锦枫,眸中带着冰寒的杀意。梁锦枫全身定住,刚刚咄咄逼人的气势荡然无存,童年里出现过无数次由眼前这个人带来的惊惶不安再次回归。

    “再见了,弟弟。”梁悦颜说。

    梁锦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背后一凉,甚至以为梁悦颜在对他说永别。

    他突然想起来,在他6岁那年,梁悦颜在他沉睡时掀开他的被子,一双冰冷的手试图阻断他的呼吸,,他在极度惊恐中听到她说:“直到你死那天我才会叫你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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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X月X日晚6时许,在海城大桥有一辆汽车突然起火,发生持续且强烈的爆燃,仅在十分钟内便已烧成空架。车中乘坐两男一女,因火情突然未能及时逃生,三人当场死亡。死者身份正在查验。

    警方确定,本次事故与此前同品牌车辆发生的自燃事故类似。截至目前,这个型号的车辆已引发了总共4宗事故,死亡人数达到6人。该品牌的法人代表已被拘留,检察院将对其提起公诉……”

    袁海平坐到女朋友的对面,递给她一串糖葫芦,他刚刚跑到火锅店外面买的。

    梁悦颜接过来,咬了一口,她笑得温柔:“谢谢。”

    “这不就是你老家那儿?”袁海平被电视里的突发新闻吸引目光。

    “是的。”梁悦颜脸上笑意未减,“就在我家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