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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卑弥呼

    【“有些人死在退潮里;有些人死在浅水滩里;有些人却死在洪水里。”——】

    梁悦颜的每一天都依然过得忙碌,比起袁红来阳城之前更加忙碌。她异常积极地为了袁炀忙进忙出,这样她就能理所应当地尽量减少和袁海平或者袁红单独相处的时间。

    也许每个孩子长大的过程中都会经历这么一个阶段,袁炀突然开始问很多问题。

    有一天,梁悦颜去幼儿园接他回家的路上,袁炀问她,时间是个东西吗?

    梁悦颜反问:“你觉得呢?”

    “老师没有说,我不懂。老师说让我们珍惜时间。”

    梁悦颜回答了这个问题:“今天到明天,是一天的时间。从你出生,到你死那天,是你拥有的全部时间。”

    袁炀努力去理解她说的这句话,他又遇到了盲点:“死是什么?”

    “死就是——你会变成一个人,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那个地方没有人,而且,你去了就永远不会回来了。”梁悦颜轻描淡写地回答。

    “mama,我不想死。”袁炀说。

    梁悦颜看着她手里牵着的孩子,孩子眼里带着几分惊慌,梁悦颜维持冷静的沉默。

    “mama?”孩子依然在等待她的回答。

    “炀炀,”梁悦颜说,“人都会死的。你爸爸会,你奶奶会,我也会——”

    她蹲在袁炀面前,凝视着袁炀,把孩子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路人经过看到母子情深的这一幕时会体贴地让开,并露出温柔的笑意,却不知梁悦颜贴在袁炀的耳边继续说着让他浑身僵硬的话:“你也会。”

    梁悦颜不希望在大街上吓哭袁炀,于是她在站起身前很轻地摸了摸袁炀的脸。

    “所以炀炀要在活着的时间里好好活着,知道吗?”

    袁海平在和东吴集团的高层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变得格外熟稔,因此他的生活比平常更加忙碌,表现在几乎每天都需要参加的饭局和酒局。

    梁悦颜发现她非常享受袁海平不在家的时光。如果袁红也不在,那简直是太美好了。

    梁悦颜发呆的时间变得更多,袁海平在邻近傍晚的时候打电话给她,打断了她的放空。

    她的拳头骤然握紧,深吸一口气后松开,接通了来电。

    “悦颜,我给日托的小老师打了电话,她今晚去接炀炀。”袁海平吸了一口气,尽己所能地放柔语气,而梁悦颜只需要一秒钟就能完全感觉到那其中的谨慎和刻意,“我们好久没有二人世界了。就当给你……补过生日?”

    “行。”梁悦颜双眼微眯,她很快便答应了。

    “……我、我把定位发你微信。”袁海平似乎是没想到她答应得那么爽快,回答时竟有些结巴。

    梁悦颜挂断电话。三秒钟后袁海平把餐厅的地址发了过来,梁悦颜扫了一眼,她打开了另一个对话框。

    荆素棠在那个对话框里问:“可以见你一面吗?”

    他似乎认为这句话过分冒昧,五分钟后已经过了可以撤回的时间。荆素棠也许是发现了这一点,他发出下一句话,字里行间透着分外的小心翼翼:“我请你抽烟?”

    梁悦颜眉间僵硬缓和少许,她回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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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海平和梁悦颜约在一家叫“卑弥呼”日式居酒屋。梁悦颜在约定的时间到达,袁海平就站在门口等她,在看见她之前,袁海平的神情维持着明显的焦躁,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他迅速地把这个模样收起来,他自以为这个瞬间转换作得成功,露出似是游刃有余的可笑笑脸:“悦颜,饿了吧?我们去吃好吃的。”

    袁海平订了一个半开放的榻榻米包厢。梁悦颜看着袁海平熟门熟路地和穿着和服的店员交谈时,突然发觉她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在外头吃饭到底是什么时候。

    这家居酒屋收拾得简约素净,进门处奢侈地用大片面积做了日式庭院的竹造景,她在电视上看过,有点像日本京都的金阁寺后院。大厅区有吧台和小桌,三三两两坐着在附近工作的白领。几个日本人坐在吧台,用日语聊着天看着墙上电视里播放的棒球比赛。

    结婚前,袁海平对她说,以后要带她去那里玩,去神户看夜景,去奈良喂鹿,去大阪吃章鱼烧。

    然而,这是他们婚后第一次吃日本料理。

    他们点了一套怀石料理的套餐。梁悦颜轻声说着“太贵了”,却丝毫没有要劝阻袁海平的意思,她随意地抬起头,感觉到穿和服的服务员一直在盯着她看,服务员却在两人即将对视的前一秒匆忙把目光聚焦回手心里那个用来记录顾客点菜的记录本上。

    怀石料理的菜品一道一道地被端上来,像流水一样。

    一顿饭的时间里袁海平不断说着话,甚至连面前的珍馐也无暇多吃两口。她也在静默中被迫了解了袁海平和那位传说中的荆文登相知相识的经过。袁海平就像在讲一个激动人心的故事。

    袁海平在年会中初次见到荆文登本人。

    那个经常出现在电视里的首富穿着剪裁合身的西服,戴着七位数的名表,气宇非凡,旁人一眼就能分辨出他的身家和地位。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盛气凌人。袁海平在说出这一句形容时,露出袁炀第一次听到神话故事时的神情,那是一种带着天真烂漫的向往。

    荆文登在商场上杀伐决断,而私底下竟然如此平易近人,他展现出对袁海平别样的关注,夸奖他工作的认真负责。除此之外,荆文登甚至告诉袁海平,他是多么羡慕他有贤良的妻子和乖巧的儿子,他自己的人生似乎是被诅咒过,以致于他有着令人钦羡的事业,却一生也没法遇到自己认定的女人。

    这样的人竟然对自己敞开心扉,道出自己内心最深的苦楚,袁海平头脑发热,似是对荆文登一见如故,不知从何生出一种兄弟般的情谊,他很难拒绝兄弟对他的任何请求。更别说荆文登像是请求一般让他来负责一个新项目,并且主动提出晋升的条件。

    袁海平做梦也没想过好运气会落到自己头上。除了他,梁悦颜更该感恩戴德,毕竟她的专利是这个项目的关键,要不是荆文登如伯乐般独具慧眼,那份专利也只是躺在抽屉里的蒙尘明珠。当下袁海平除了答应根本说不出别的话。

    梁悦颜一口一口吃着昂贵的料理,她未能感觉到其中滋味。看着袁海平的时候也只觉他是一个正在发出吠叫的动物,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更搞不懂是什么让他发出如此亢奋的声音。

    “那就是说,你的升迁没了我的专利就不行,是么?”梁悦颜咽下蛋羹,淡声问。

    “你终于听明白了!”袁海平大呼了一口气,如果成就感有实体,那也许就是此刻这个男人的模样,似乎他方才终于让一个稚童明白了哥德巴赫猜想的真相一般。

    梁悦颜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不愿意转让专利。”

    “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是吗?”袁海平语带焦躁。

    “我要去工作。”

    “我不是说过了吗!你去工作了没人带孩子了!”

    “你妈不是来了吗。”

    “那也是你的妈!”袁海平更加焦躁,却抓错重点。

    “你妈是人,我就不是人了吗?”梁悦颜反问。

    包厢里的空气瞬间凝滞。

    袁海平在被抓到痛脚时,总会顾左右而言他,梁悦颜对此再清楚不过,她总会在别人眼前,或在私底下给他一个面子,梁悦颜再也不想这么做了。

    “你没把我妈当作你妈吗?”袁海平咬牙问。

    “海平,我们离婚吧。”梁悦颜话音颤抖,她并不比袁海平更冷静。

    袁海平大吃一惊,他似乎完全没有想过梁悦颜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定住了,他非常大声地说:“你瞎说什么?”

    他的音量突兀提高,话音落下的当下连外面的食客的说话声都停下了。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被屏风和盆栽挡住,不必担心被人围观。

    “你不愿意吗?”梁悦颜问。

    “闭嘴!你在胡闹!”

    像是赌气一般,他们谁也再没有开口。

    梁悦颜直直地望着袁海平风卷残云的模样,就像一头牲口。她不无悲哀地想,牲口生来就是要被杀掉的。

    就像袁红带来的那一只活蹦乱跳的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