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截
那个人又来了。 我懒洋洋地趴在柜台后面,顶着对面在树荫下石桌上搓麻打牌的大爷大妈打盹。天气好热,到处都是明晃晃的太阳,前台这儿冷气又不足,大中午的真的很燥。 我这儿是一个十八线小县城。去大城市待过两年,太累了,那里的人上班跟不要命似的,我爸妈含辛茹苦把我养这么大可不是为了让我在大城市高层的办公室的小隔间里猝死的,所以某个加班的晚上我拖着行李箱义无反顾地回了家乡。 我爸妈住城东,留了栋房子在城西,归我了。本来我想弄个青年旅店之类的,但是谁没事来这个小破县城旅游啊,所以我把目光投向三条街外的一个大学,捯饬了一下,把这栋楼改造成了日租房。 不得不说,我真是有商业头脑。大学生正是干柴烈火的时候,我这儿装修不错,离学校也近,每天都有几对年轻人满脸通红地找我租房,我就趴在这个柜台后面欣赏他们鲜活的脸庞。 她也是大学的学生吧,不过她有点与众不同,每次都搂着小姑娘来这里开房,而且每次约的小姑娘还都不一样,我前几次都目瞪口呆,后面就习惯了看开了,哎年轻人嘛…… 说得和我年纪挺大似的。 她订了最常住的那个房间,接住了我抛过来的小串钥匙,视线挪向柜台旁边泛着冷气的玻璃罐上。 她问,这个卖吗? 玻璃罐是我的,里面搁了小半瓶蜂蜜柠檬,冷凝的水珠留下了一小摊水渍,在阳光的映射下泛出琥珀色的光泽。我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塞了两片在高口玻璃杯里,倒上冰水,给自己解解暑气。 我说,不卖。 开玩笑,我们这儿柠檬十块钱两个,还贼拉小,蜂蜜也不便宜,我还蜜渍了三天,我要好好享受我的劳动成果,才没可能卖掉它。 噢。她好像有点遗憾,低了低头没说话。我看着她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忽然有点心软,脑子一抽抽,加了一句,不卖,但是我能请你喝一杯。 我门口摆着个小躺椅,但是这个天气,走出阴影无异于自杀。我从柜台后面掏出了个蓝色的塑料凳子递给她,她乖乖坐在柜台前,小口啜饮着那杯柠檬水。 你怎么成天穿个拖鞋噢。我开始没话找话。 因为热,这样穿凉快。她回答了个废话。 好的吧,现在年轻人的时髦我看不懂。网上的最新街拍穿搭也时不时跳出穿拖鞋上街压马路的例子,可是在我脑袋里的刻板印象一直都是,拖鞋只能在家穿,走到外面去就很奇怪。 老板,我能月租吗?她忽然问我。 我正琢磨着要不要给门面弄点绿植,好歹看着舒服点,她忽然问我这个,我随口就应了一句:“不能。” 拜托,我这里是日租房诶。 她略带遗憾地再次问我:“那我真的只能每天来交一次钱吗?” 我呆滞了两秒,忽然觉得日租和月租也没什么太大区别了,只能妥协:“好吧,可以月租。” 她惊喜地笑了笑,咧出一口白牙:“那按月租肯定会便宜点咯?” 我扭头机警地望着她,试图挤出凶巴巴的眼神警告她,你想都不要想。她很轻快地笑了一声,趴在柜台上歪着头看我:“老板,你说说你的故事呗。” 我把那个老旧的台式小电风扇拧开,轻微的吱呀吱呀声把那点儿少得可怜的冷气又扩散了一些。柠檬水喝了一半,我给自己满上冰块,想了想顺手也给她添了点:“混吃等死,哪有什么故事。” “那你以前就想当这个日租房的老板吗?” 没有。我把视线投向街对面的摇着蒲扇的大爷大妈,他们一直在这里叽叽喳喳地聊天,从清晨买菜回来后就开始坐着聊天,打牌,即使是燥热的中午也不肯休息。在这个小县城里,香樟树栽满了街头巷尾,提供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阴凉。小孩子穿得清凉,嘻嘻闹闹的,偶尔回到我这儿买一两根棒冰,让我用笔记本给他们放动画片。再对面是和我这儿一样的房,阳台上隔三差五挂满了衣服,湿漉漉的水珠滴下来,打在塑料遮雨棚上,吧嗒,吧嗒。 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老师,长大了点后想去校园门口开咖啡店,围着深色的围裙利落地煮咖啡,看着年轻的小情侣在我店里打情骂俏。可惜谁没事爱喝咖啡啊,校园门口的店铺还都是死贵,我租不起。 这里也不错啊。虽然看不见小情侣打情骂俏了,但是他们在我房里真刀实枪地快乐,也算功德无量吧。 这番话说完没多久,我就看到远远走来了个娇小的年轻姑娘,温温柔柔弱不禁风地,直直往我店里走来,然后拉住了她的手。 她踩着拖鞋很快站起来,环住了女生的肩膀,很爽朗地往楼上走去:“谢谢老板你的柠檬水。” 我沉默地收了杯子,反身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下午两点半左右。两点半,年轻人身体真好。 四五个小屁孩又扭扭捏捏地走进我店里,最小的小姑娘梳着羊角辫,腼腆地站在我柜台前小声喊我:“jiejie。” 我熟练地把他们带到斜侧面一个放着软沙发的小角落,掏出早些年买的笔记本放在小茶几上,调出了他们最喜欢的动画片:“糖不许多吃啊,会长蛀牙。” 我柜台和小茶几上都摆了糖果罐子。自从到这里来后,这几个小朋友时不时往我这蹭,之后我就时不时买点小零食放在这儿,还买了个俩超大的玻璃罐,塞满糖,让他们能玩得开心点。 “谢谢jiejie!”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和我道谢,视线就没离开过电脑屏幕,果然还是动画片吸引力大啊。 我歪在柜台上继续发呆,从屁股后面摸出了一本小书出来打发时间。偶尔有一两个男生带着满脸通红的女生过来打断我,我掏出小本子给他们登记,热情地用圆珠笔戳着摆放在一边的安全套:“不用不准开房。” 啊……小城市真的让人很没劲,什么都没有,只有老太太和小年轻,商业化的步伐还没有走到这里,这里只有老楼层,老学校,老街和老弄堂。但是缓慢有缓慢的好处,这里天很蓝云很白,远处的吆喝声儿远远传了进来,还有蝉鸣夹杂着树叶摆动的声音,比喇叭鸣笛声好听了不少。 六七点钟,小孩子早被赶回家了,昏黄老旧是街灯也亮了起来,橙色的光影里,一团一团的蛾子在里面扑腾。我烧了壶开水,给自己整了碗泡面。晚餐吃不吃都无所谓的,但是我比较喜欢喝着冰咖啡吸溜着泡面看我的动画片。 她踢着拖鞋下了楼:“老板,有火吗?” 我又被她蹭了五角钱的打火机去了。她歪歪斜斜地靠在我店门口,指尖夹着香烟,很有一副落寞的样子。 落寞个屁。我在心里纠正自己的错误思想。很明显她把人家小姑娘榨干了在开始自己的贤者时间,我居然觉得她落寞,亲爱的,落寞的是你这个从早上六点钟开始屁股都挪不了一下的日租房老板。你楼上莺歌燕舞,你柜台后草长蜘蛛网。 我收回视线,开始认真专心致志对付我的动画片,不太想浪费眼神到那个渣渣身上。 但是我无意打扰她,她却偏要来烦我。大概过了几分钟,她往前半个身子挤到柜台上,凑到我面前:“老板,借用下厨房?” 我被人打扰,心情十分不美妙,头也不抬地朝街角一指,示意她去外头稍微繁华一点的小吃街自个儿打包点吃的。 现在六七点钟,白日的暑气早被泄光了,街角也开始闹腾起来。隔着一条街开外,就是小吃街,汽水烧烤小串,啤酒小炒盖饭,应有尽有,烟火气从各家店铺小摊上升腾起来,清白色的烟火往上被风荡开,闹腾得不得了。 “我去过了,面条店关门了。”她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斜斜地递给我一根晶莹剔透的红色糖葫芦串:“我只买到了这个。” “老板,我请你吃糖,你就把厨房借我我一下吧。” 我停顿了两秒,最后还是接过来了。谁叫我最喜欢的零嘴就是糖葫芦呢,不要白不要。 “谢谢老板!”她很轻快地应了声,径自往后堂走去:“她今天想吃面条,我实在买不到了。” 噢。 我心情因为这句话莫名有些烦躁,没想着追究原因,我撕开透明塑料膜,张嘴一口含下了一颗山楂,把红色的糖衣咬得嘎吱响。 或许是因为天气的原因,糖衣有些化了,深红色的麦芽糖粘在塑料膜上,被拉出几根细丝,留下一小滩红色的糖浆附着在上面。我把包装纸重新裹回去,顺手塞到了冰柜里,先冻一冻吧。 砰。 后堂传来不大不小的一声炸响,我条件反射地颤了一下,忽然恶向胆边起,凶巴巴的朝里头喊:“你是打算拆了我的厨房吗?” 没过多久,那个清爽的声音染上了点迟疑:“老板,你能帮帮忙吗……?” 我往沸腾的水里浇上打散的蛋液,筷子搅和了一会儿,满意地看着汤上浮起蛋花。再把各色佐料往锅里撒,抛了几片小青菜叶,火腿片,盖上盖准备闷最后十秒。 她抱着手臂斜靠在门口看着我的动作一言不发。 真是过分,为什么她和女朋友的晚餐要我来准备?我只是一个日租房老板,我只是收了根糖葫芦,凭什么,为什么? 压抑着心口腾起的怒火,我揭盖,撒葱,丢香菜,倒入碗中,一气呵成。 我把两碗热腾腾地面推过去,她一脸失落地样子:“老板,我不喜欢香菜。” 做都做了你还给我挑三拣四?我气急败坏教训她,香菜是人类的光,味觉的神,香菜永远是最吊滴,不吃香菜你的人生会失去百分之八十五的乐趣! 看着她无奈地低头应和我,我心情又莫名好了一点,转身把锅放进水池。忽然她手指戳了戳我的背,我整个身子绷紧僵硬起来,她像没看到一样,低低说了句谢谢老板,就端着面条上楼了。 我低头冲洗干净锅碗,擦干水渍,把炒勺挂好,沉默地拉了闸,上楼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间。 我房间就在三楼最里面一间,在她最常住的那间旁边。我把头发草草扎了一下,冲了个凉,对着镜子开始刷牙。 我开始无法自持地想象她房间的样子。她是不是在桌前和女朋友一起吃面,会不会皱着眉把香菜挑出来,吐槽我这个无趣又凶巴巴的老板。她们吃完晚餐后会不会把碗筷叠放在一起,然后相拥着接吻,最后她把她按在床榻里面,她会怎样地吻她,怎样顺着她的脊背往下,怎样…… 我吐掉口中的水,捞过毛巾擦了擦脸,调暗房间的灯光,从床头柜里摸出一个小玩意儿,仔仔细细擦干净,然后沉到了被子里。 我房间冷气很足,所以被子也比较厚实。老式的空调外机悬挂在窗前发出轰隆隆地白噪音,还有我压低的喘息声,一起在七月的炎热里,混着我的汗珠,陷入了被窝。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照例歪歪斜斜坐在柜台后打着哈欠看没营养的杂书。她从厨房后走出来,用餐巾纸仔仔细细地擦感觉手上的水渍:“老板,碗洗干净放回去了。” 我点了点头,看着她走到沙发那儿坐下,手往糖果罐子里探去。 “那是给小孩子的糖,不是给你的。”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人怎么这么自来熟,我们很熟吗?我气鼓鼓地想,全然忘了昨晚自己是怎么肆意地妄想人家的。 她一点都不在意,对我的话熟视无睹,全当耳旁风,摸出了两粒奶糖往嘴里塞,皱巴巴的白色糖纸被她舒展开来,不知道用从哪儿摸出来的铅笔在上头勾勾画画。 我扭过头不看她。 我在网络上订购了一批墙体绿植,想好好给我日租房门面外弄点绿色,不仅能遮遮阴,还能给人一点儿清凉的感觉。 楼上两个年轻人下来退房,腼腆地把钥匙还给我,就急匆匆往外走去。来我这儿开房的,大多都是这样腼腆害羞的大学生,哪有几个像她这样,第一次来就镇定自若地问我,有没有指套卖的。 我思绪又跑偏了,想到了她刚来我这儿的样子。她人长得高高瘦瘦,冷冷清清的,谁能想到私底下能玩出花呢,人不可貌相啊。 “老板。”她打断了我的思绪,把两张奶糖的包装纸伸到我面前:“喜欢吗?给你挑一张。” 我一愣。两张几厘米见方的糖纸,背面用铅笔细致地勾了两个人,一个是懒洋洋地瘫倒在柜台上的我,一个是坐在塑料板凳上捧着柠檬水的她。她画得很好,我不知道她居然还有这样的天赋,纸片里的我和她都格外清晰。 糖纸上待着一点点淡淡的奶香,甜腻的香气在我鼻尖徘徊,我视线从纸上的人,一点点挪到了她的指尖。她的手很好看,透明的指甲盖,被仔细地打磨到了合适的长度,浅粉色的指尖一点点在蛊惑我。 我猛地抬了下眼睛,发现她一脸玩味地盯着我看,似乎把我刚刚的样子尽收入眼底了。我被她的视线烫了一下,立刻歪过去,把两张糖纸都夺了下来:“我都要!” 我感觉脸颊似乎有些发烫,于是低着头没看她,假装认真地摊开糖纸仔细欣赏。 她没有说话,我好像听到了一声轻笑,然后看到她又把手探入了我柜台旁的另一个糖罐。 “这是给……” “我知道。”她掏出两颗糖捏手里:“jiejie,我是小孩子,我可以吃。” 我沉默地看着她消失在楼梯口,然后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哀嚎了一声。不妙,不妙不妙不妙,自己真的不对劲,我的大脑朝我发出警告。 我暗自警告自己,这只是她物色目标的招数,只是这次的目标是我而已,所以不要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心思。你看她换床伴比换衣服还快的样子,和她共度春宵的小姑娘还没起床呢,这儿又勾搭上了,此人非良善,不可以深交! 我狠狠地训了自己一顿,然后马不停蹄地找出我珍藏的厚皮笔记本来,把那两张散发着奶香味的糖纸夹了进去。 我已经过了春风不厌夏蝉不烦的年纪了,外头此起彼伏的蝉鸣叫得我心头火起,烦躁不堪,索性寻了个软枕垫在脑袋下面,趴着睡起来。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去的,下午六七点钟的样子,她从外面走进来,肩上斜挎着个单肩包,远处淡橘色的灯光给她披散的长发勾了个边。 “老板,借点热水。”她径自一手撑在柜台上,朝我扬了扬手里的泡面。 “厨房有热水壶。”我不耐烦地从动画片里抬起头,忽然想起自己好像也没吃晚饭。 “等等。”我恋恋不舍地暂停了动画,接过她手上的泡面:“我也没吃,顺带帮你泡了,你先把包放了吧。” 她没有异议,乖顺地把盒子递给我,然后就上楼去了。 我拎着两桶泡面去煮开水,热水壶要个几分钟才能把水煮沸。我把调料包撕开,面饼放好,从冰箱里取出两根香肠和一小棵嫩菜心,分别切片切丝,刀切在案板上的声音细密而沉闷。身后热水壶开始冒出水蒸气,尖锐的呼气声开始逐渐走高调,然后啪嗒一声,戛然而止。 我把热水倒进泡面桶里,想了想,还是给自己桶里撒了厚厚一大把香菜碎,用塑料叉子卡好边缘,防止热气溢了。 刚把我的高汤辣牛rou盖好盖子,一个温热的身体就把我拥入怀里,从身后轻柔地环住了我。 她比我高不少,下巴擦过我的太阳xue,一股子柠檬的清爽味道在逼仄的翻滚着泡面味儿的厨房内笼罩了我。 她没有说话,我也没有。我身体一直处于紧张地状态,她低低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耳际,柔软的发丝在我耳垂下扫过,我费了很大的功夫让自己不要条件反射地缩起来。 我要承认,我很喜欢这种感觉。 “面……好了。”我最后低着头,好半天才吐出这几个字眼,感觉自己半张脸都烧红了。 “谢谢老板。”她坦然自若地松开了我,把两桶泡面都稳妥地端在手里,然后走了出去。等我把案板菜刀洗干净走出去时,我的泡面放在柜台上,下面压了一张浅色的糖纸,上面画着的是我的那一小罐橙色蜜渍柠檬片。 我轻轻地捏起那张小纸片,凑上去嗅了嗅,可惜只有一点似有似无的甜腻糖果味,没有我期待的柠檬气息。 夏天的气息,她身上的气息。 我订购的绿植很快就到了,有藤蔓有盆栽。我把几盆蔫儿吧唧的盆栽排列组合摆在店门口,用大喷壶喷了点水在叶片上,透明的水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果然增添了不少清凉感。 难办的是这些藤蔓,我想把它们种植在门楣上的矮架上,那里原先长着一排我不认识的花,到了冬天全枯萎了,我也懒得打理,现在就空在那里。我昨天从窗台上往下看,是有泥土的,我撒了些水,指望它能好种植一些。 我问旁边的大叔借了木质的老梯子,艰难地拖到我门面前,准备一鼓作气爬上去,种好了就完事了。 然后我就这么蹲着做心理建设,建设了十分钟。没办法,我恐高。 我咬咬牙,赴死般的站起来准备往上爬,旁边传来了她的声音:“我帮你吧老板?” 很好。我二话不说火速把小铲子塞到了她手里:“我帮你扶梯子。” 她似乎没料到我这么直接,愣了一瞬,然后弯了弯唇,在我脸上掐了一把,就爬上去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只是立刻扶住了楼梯,仰着脸看她动作。 她踩着木栏,非常利落地动作,时不时还歪头看看枝条有没有摆好。我站在下面逆着光看着她的下颚线条,清楚地感到自己的一点点异样心思在生根发芽,蔓延生长。 没几分钟她就下来了,我看她满手的泥污,让她回去洗洗手。她无奈地冲我摊开手:“老板,我钥匙锁里面了,你能借我备用钥匙开下门吗?” 我拿着备用钥匙上楼,她跟在我后面。我拧开了房门,正准备回去,她又在后面说,水龙头有点儿问题,希望我能看看。我局促地往屋子里看,没办法,我揣着不可言说的心思,实在没办法坦然地走进她的房间。 她自顾自地走去了卫生间,唰唰的水声传来,我硬着头皮走进去。她东西不多,都是很简单的生活用品,房间摆放很整齐,一个巨大的浅色行李箱摆在床头,书桌上零零散散堆了很多画笔颜料和书籍,深色蓬松的被子也工整的铺在床上,这叫我很吃惊,毕竟独居的我是从来不会想到要整理被窝的——反正晚上又会躺回去。 我听见洗手的声音停了,才往卫生间方向走去,忽然我发现背着床的小角落摆这个画架,上面……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确信自己没看错——上面是我的脸。 我愣在原地,大脑当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她推到了床上,我身体陷在柔软的被子里,淡淡的柠檬气息包裹了我,她撑在我的头顶,长发披散下来,悬在我的耳际:“还满意吗,我的画?” “你是学美术的吗?”我呆呆地盯着她的眼睛问。 她眼睛很漂亮,长而密的睫毛挺俏着,簇拥着她的眼球—— 我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带着点儿浅灰色的瞳仁,一层层的光华聚在她眼里,黑色的正中央倒映出我的样子——她正温柔的垂着眼注视着我。 她没有回答我。 屋子没开灯,不算亮堂,但也不暗,正午明亮的阳光从半掩的窗帘后斜斜探进来,留了一部分在她发梢。我甚至有些紧张地揪住了我身下的软被,有些奇奇怪怪的氛围在蔓延。 啊,这样就挺好,我心想,好怪的氛围,我好喜欢。我还没想完,她就吻了上来,柔软的嘴唇贴着我的嘴唇,很用力地吮吸,很认真地接吻。 “老板。”她压在我耳边:“为什么柜台不出售指套啊。” “因为,”我气喘吁吁地仰起头:“就你一个人能用得上。” 我脑子乱糟糟的,唯一能明白的就是,我都这么大了,419一次有什么不可以。可惜我没办法分清楚,自己到底是色欲上头才搞一搞,还是分明我就喜欢这个人。不过好像这两者也没什么分别,有时候遵从欲望没准才是正确的。 我听到她轻笑了,呵出来的气息喷洒在我脸颊上:“现在是你用得上了。”她压低了声音,凑近我的耳垂:“可以吗?” 该死,我想疯狂点头说我可以,但是好女孩要矜持,所以我憋了半天,最后索性闭上了眼:“把窗帘拉上。” 我后来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不知道几点从她怀里醒来。她侧着拥抱我,结实的手臂穿过了我的胸前,我一睁眼就看到她的肩胛。大路上机动车划过投射来的车灯,透过窗帘雾一样罩在她身上,在昏暗的光影里,有种朦朦胧胧的美。 就在那一瞬间,我想吻她,并且我也这么做了。 她眯着眼自上而下看我,刚睡醒,眼神还有点迷糊,然后她笑了,问我,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的衣服已经被压得皱巴巴的,所以我套着她的T恤和花里胡哨的大裤衩出门。她踩着人字拖蹲在门边,看着我一丝不苟地系好旅游鞋的鞋带,似乎想发表什么“拖鞋凉快”之类的高见,但是又忍住了,在我完成后很快地站起来,拖着我下楼。 已经是深夜了,估计再过两个小时就要日出了。我们慢悠悠并排走在小街上,晚上的温度并不高,晚风还是宜人的,她宽大的衣服套在我身上,被风吹得前后晃荡。 现在的每一条街都非常安静,偶尔传来几声遥远模糊的狗叫,橘黄色的灯光每隔几米就从头顶倾泻下来,铺亮了这些城市里四通八达的管道。我和她穿过街道两边关上的店铺,拉下的卷闸门,下水道口深色的油污,我们大部分时间在走路,偶尔聊聊喜欢的动物,小时候的梦想,和最喜欢的食物。 然后我们在不知道哪条街的街口停下,在电线杆子下拥抱,我仰头凑过去,她低头靠过来,我们开始接吻。 这种感觉很奇妙,两个奇奇怪怪的人,在奇奇怪怪的地点,做奇奇怪怪的事。 我和她接吻的时候总想睁眼,闭上眼睛的亲热感觉更多是享受吧,但是睁着眼接吻,好像在用力感受一个人,希望能清醒地记住她的动作和我的感受。我怎么配享受不属于我的东西呢。 我们还是在日出之前回到了店里,我走进了她的房间,拿上了我的衣服,又走去了旁边我的房间。 “衣服我会洗干净还给你的。”我离开的时候对她说,眼睛却一直在看那副画着我的脸的画。 “谢谢老板。”她很干脆地忽略了我的眼神,然后把我请了出去。 我搂着我的衣服,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钥匙,结果从她的大裤衩里掏出了张糖纸,很简单的勾勒,但是很容易看出上面画着的是我,我趴在柜台上睡觉的样子。 我把画捏在手心里,钥匙往门里捅了三次才勉强把门打开。 真是一次完美的419。我回想起来,只觉得满足,经验丰富就是好啊,技巧,长度,时间,都让我觉得满意。但是我窝在前台,又觉得和以往不同,以前的我是百无聊赖,如今的我是装着百无聊赖,尤其在她回来的时候,她如常地向我打招呼,我懒散地点点头,然后假装冷静,对我们的那晚上毫不在意。 我们默契地选择性忽视那晚,她照例时不时从从我的糖罐子里摸两颗糖走,偶尔也会塞给我一两张糖纸,只是她没有再画过我了,都是很简单的画面,有时候是街角趴着的老猫,有时候是樟树下的石桌石椅。 过了一两个礼拜,她又把那个女孩子带回来了。那个女孩跟在她身后,她插着兜很快地带着她跨过前台上了楼,没有给我打招呼。 我心里各种情绪在翻腾,却也知道这应该在我意料之中。街上孩子笑作一团,大爷大妈依旧叽叽喳喳,我第一次觉得,守着这样一成不变的景色可真是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