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樊山誉回房的时候已经夜深了,走廊尽头的圆形舷窗透来船尾的灯光,他房间的门把手上挂着一只纸袋子。 纸袋里装着个饰品盒,还有一张卡片,樊山誉进屋关了门,就着玄关的廊灯打开看。 盒子里是条手链,绳是金属与皮革盘起来的,像是一节节蛇骨,中央有只鹰头,不算很招摇,又迎合了他不喜欢朴素的审美。 樊山誉打开卡片,里面写着他的手串不能沾水,洗澡的时候最好摘下来。 打印字体,没有署名。 樊山誉低头看了眼,难怪这串珠子他废老大功夫都盘不光。 他心里已经猜到是谁送的,沉下心来想了想,又不免得郁闷。这么些年过去了,对方还是能一眼注意到他身上的细节。 第二天没和那群一起玩了,樊山誉自个在船上瞎溜达。他现在忙惯了,闲一星期开始还好玩,后头都开始无聊了。 他又不打游戏又不打桌球的,几个朋友的场子都不爱呆,索性去逛街。 船上商业街有两层,黑头发的人不多,樊山誉这儿吃吃那儿逛逛,手上还拿着个冰淇淋,人已经来到船尾的甲板上。 巨大游轮在身后拉出长长的白色浮沫,有海鸟和鱼借水流和风势,仰面一阵风,冰淇淋差点给吹飞了。 太阳晒着也化得很快,他两口吃完,船尾的人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类似你来自哪,wow,你是做什么的,wow。 瞎聊。 樊山誉已经wow得很自然了。 他喜欢这样轻松惬意的日子,没人认识他,也不必背负太多,高兴了撒一把面包屑喂鸟喂鱼,喂完了再拜两拜,求个啥好运气。老外好像不太兴这么干。 他这毛病和他家那边一个邻居阿姨学的,想着反正拜一拜没损失,现在见啥都拜一拜。手上这串珠子也是一次去寺里正好遇见,买了一串。 说来惭愧,别人去寺里是上香,他是因为寺的地方高,去爬山。 寺里的放生池养了一池子龟,有太阳的时候樊山誉就爱在边上的树荫里看乌龟晒太阳,主要是看他瞄中的某一只死了没。 虽然有点臭,但很能静心。 好像有哪里变了,好像什么也没变。樊山誉面对生活依然莽撞又笨拙,池林只见了他一面,就看穿了他微不足道的窘迫。 他心里很乱,也许该谈一谈,但不知道有什么好聊。不必要诉苦,也无需再追究当初的真相,这种时候唯一能说的就是爱或不爱,可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在这种时候失去了意义。 爱又如何呢? 他们难倒还能重新在一起么? “我们准备去剧院了,你要一起吗?”刚才聊天的人问。 樊山誉反正也没处去,点了头。 早上有场音乐剧,这会才散场,大厅里的人来了又走,门厅前的节目牌换了张,是一架孤单的钢琴。 前排的人陆陆续续走了,樊山誉坐到第一排,身旁戴眼镜的母亲正在教她的小女孩,等一下要保持安静。 小丫头梳着拨浪鼓一样的小辫子,偷偷地看樊山誉。她对这个大个子感到很好奇。 钢琴独奏留下的人并不多,前排零星几个,还有后面上一场睡着了没来得及醒的人。 时间到了,演奏者走上台,先向观众鞠了一躬。 樊山誉闭上眼,手上戴着那串新手链。他不关心台上是什么人,身旁谁掠起了风。 钢琴音连绵不断响起,六年之后的现在,他知道了池林最常听那首钢琴曲的声部音区,了解如何将皮面球鞋刷光而没有折纹。他熟知歇斯底里和静默可能蕴含着相当的痛苦,比起戒烟,花三五年割舍一个爱人更加难得。 即便还会有吻他的冲动,但樊山誉不敢信了。那么细致温柔的相伴都是假的,池林还有什么是真的? 他们之间的裂痕远不只是两枚戒指,从一开始到最终,他爱的就不是池林这个人,而是他所表现出来的虚壳。 樊山誉不知道真假,这些年他猜想过无数次,也无法明白究竟为什么,池林要对一个并不爱的人那么好。 他不知道池林流露出来的是不曾给过任何人的本心,是池林自己也未察觉的温柔和爱。 装出来的爱不会有时刻凝聚在他身上的目光。过去的池林总能第一时间发现他衣服上溅的油,现在的池林发现了他自己也没发现的泡变形的手串。 樊山誉不会明白,因为太疼了。 他亲手把戒指扔进大海,删除满相册的池林照片,他换了个家、换了所有生活用品和衣服。 但没有用,拥有池林的那段时间就像把刀,每每想起就来割他的rou。 现在的樊山誉爱听钢琴曲,爱喝他并不喜欢的咖啡,卧进面里的荷包蛋带着溏心,他有许多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究竟是他自己的、还是池林的生活习惯。 直到剧院里响起掌声,樊山誉才醒,他也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时间好像一瞬就过了,他明明一直有听见钢琴声。 身旁的小女孩与他道了别,剧院之后没有演出了,人们三三两两向外走,台上的钢琴师身穿燕尾服,从一米多高的台上跳了下来。 他坐在樊山誉身边,听得见喘息声,显然弹琴也是个体力活。 “你怎么不走?”他问。 “刚睡醒。” 池林笑了一声:“真绝情。” 这话像玩笑,樊山誉余光瞄向池林:“有事就说。” “你今晚有空吗?”池林问。 “你不是有那玩意儿了。”樊山誉想起来就瘆得慌,像他自个儿的被切了似的。 “我穿裙子来。”池林的手轻轻碰上他指尖,只摸到指甲面。 几乎都不算触碰,樊山誉只有一点轻微的感觉,但很明晰,因为他的注意力此刻全部在指尖。 若即若离,像渴望亲近,又保持着一种距离感。 “我还有话想和你说,”池林望着他,“很多很多话。晚上我可以去你房间吗?” “就在这说。”樊山誉答。 池林笑了,声音很轻,几乎成了悄悄话:“叫床啊,你要在这里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