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何人 何事
萧祠忻回去随意吞了枚压制伤痛的药,草草换了身衣物。他看着衣柜中空空如也,柜底积了层厚实的灰,许久没有新衣裳了。这下得爱惜些衣服,否则一时半会还真没可以替换的。 戎府每月克扣的月钱倒是够他买几十套便服,还有压制伤势必用的草药。可惜这一切都得是在他不被戎家欺压的前提下,和萧门撇得干干净净。他此生都不用想了。 等到萧祠忻到达马场时,看马的老头枯坐在凉棚下,远远地看到他身影,高兴地把手里扇子搁在桌上,笑意盈盈走来。“诶呀,萧暗士,你可算来了,老朽在这地方等了你许久,见你迟迟未到,还以为生了什么事端,你不来了呢。” “的确是有些事,耽搁了。”萧祠忻跟上看马老头的步伐,穿过马厩。 最里面拴着几匹汗血宝马,马儿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毛发光鲜亮丽,吐气时鬃毛跟着甩动的方向飘扬四散。萧祠忻眼掠过马脖颈,隐隐约约看到毛下经络纵横交错,外附着层薄如蝉翼的棕皮,的确是好马。 老头打开一道围栏,把其中最高的一匹马拉了出来。老人眼色躲闪面露为难,几次张口想说话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片刻迟疑后还是拉过萧祠忻右手,郑重地把缰绳送入掌心。面色凝重嘱咐他,“马是好马,就是性子烈了些,我得城主嘱托照看你保护这条伤腿,将军他怎能...怎能让你训服这般烈的马,这不是存心要你命么。” 老头话音越来越重,一手搭上他肩膀,目光中尽是担忧。 萧祠忻向老人弯腰,双手相交低头俯身行了一个萧门最郑重的礼。 “使不得使不得,你不必向我行礼。”老头急急扶他。 他抬起头对老人笑笑,安慰道,“只是一匹马罢了,您忘了我当初是做什么的?”牵着马,便往开阔的地方走去。 老头退了几步,不敢与萧祠忻继续搭话。马场是戎将军下属最多的司属之一,虽然有大公子戎中黎的特许,能照顾萧祠忻的地方却不多,要顾及二位公子的情分,不能叫三公子手下看得太过明了,这活计可真不好做。 萧祠忻拍拍马背,马儿嘶吼,乖顺地贴着他站好。这马已然被训好了,根本不会伤人,是城主暗中叫人换了马,看来他还顾虑着戎萧两派的颜面。 他被送至洛隍城时年仅十八,如今是第三年。名义上他仍旧是萧门门主宗邪的徒弟,可为下一任近卫门掌管。宗邪不顾师徒情分把他送入洛隍城大约是不想见他,如果他没去寻萧若庭,没遇到她与那名异族男子,师父也不会用寻回术找到他们的踪迹,不会以为他甩出的那一镖根本挡不住他的剑式,更不会想到阿姊的剑上因沾了他的血,被丢在某个树下,无力防身,于是便用身躯接住了剑。 说到底,他与师父都是害死萧若庭的凶手。 萧祠忻阖上的眼倏然睁开,运气调息整理体内混乱的暗流。 等他哪日有机会必然要离开戎府,出洛隍城到南疆去,找到那个与阿姊一起的男子。无论用什么方法都要从他嘴里问出当年他所预言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绝对不会放过曾经伤害过阿姊的人。 “咳咳”萧祠忻拧住眉,一手掩住咳意。摊开一看,手掌鲜红点点。伤势有些重,在迷药的作用下缓和了一时痛楚,就是不知道药劲过了以后内息会乱成什么样子。 萧祠忻望了望守在四周的将士,现下不是想如何查清真相的好时机,戎家将士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势必会将他今天所做的一分不落地全部汇报给戎错。 至少在离开洛隍城之前,他不能让任何人抓住把柄。 能撑到几时他也不知,萧祠忻强硬地压制住身体里的混沌。提神翻上马背,抓紧缰绳,策马在场内小跑起来。 “真乖。”萧祠忻摸着马颈。奖励似地轻抚了一下马辔头。 马身上流了不少汗,在阳光照耀下如流血一般,鲜红明艳。他的手刚碰到辔头,方才还温顺的马儿突然受惊,好像被利器所伤,发出高昂的嘶吼摇摆着想要将他摔下去。 萧祠忻心里一紧,怎么回事? 马背上颠簸着,他只得贴紧马鞍慢慢一下一下摸着马背试图让它平静。正宗的汗血宝马是有自己的脾性,在未驯服前的确难服管教,但它已被训化,必不可能突然发狂才是。这匹马明显是被人动了手脚,不然不会好端端的突然发疯。 右面人群sao动,他在马背上颠地心律不齐,感觉身体里好似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有一层禁锢堪堪压制着,随着右边人影越来越清晰,那层束着它的屏障越来越松动。 他万分不解地偏头望去,雪地里那人墨绿的衣裳十分扎眼,足迹一直从来路蜿蜒至此,貌似是来看他的。 戎家只有一人穿墨绿的衣服,他曾经听扫地的婢子吹鼓那人的容貌。据说戎将军生得极好,不似随他攻城略地的汉子一样,五大三粗。不仅肌肤生的雪白,人也精细许多,眉间眼底都浮动冷意。 怕是一般人也穿不来墨绿色,但凡身态臃肿一些看起来就像只绿毛龟,半夜出去能当看门神兽使,周身十丈之内鬼神不近。 戎将军,戎错。 一柄长枪带着飒飒烈风袭来,不是朝着他,飞来后插入马蹄下的雪中,红缨垂在雪面上,枪头映着雪上寒光。 萧祠忻眯着眼,抱紧马。 被这横来一枪所吓,马儿抬起两只前蹄就要向后倒去。萧祠忻使出全力一推,足尖轻点鞍鞯,借力跳下马背。 萧祠忻咳了几声,目光警惕地攀上那抹墨绿。 既是戎将军授意,他此番前来是要看笑话的么?萧祠忻想到。那戎将军要失望了,他即使一条腿被毒坏,但要强用它做些平常的事还是轻而易举。 刚动用了左腿经脉,潜在其中的毒性此时又有复苏之意,拼命往骨下钻。 好疼,萧祠忻咬牙两臂颤抖给戎错行了礼。 戎错没看他,走过去把枪从雪地里拔出来。 “萧祠忻,你就只有这点本事?”拭去枪尖沾上的泥土,戎错晃着长枪在北风里感受这跟随手抽出的武器手感。 “我对萧门武艺很是崇敬,听闻你是近卫堂的弟子,你骑的那匹马刚好就是从近卫堂里挑出的绝世好马。不过你让我也很是失望,真正的暗卫不管什么时候都洞悉身处是哪种情形,作为我的暗卫,你的资质太过驽钝了。不说我一生征战沙场,得罪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难道就没有事前发现马有何不对劲么,这样要如何护我周全?” 萧祠忻脑中闪过黑衣人的影子,想到身上拜他所赐所伤,气血上涌,差点站不稳。 他朦朦胧胧答道,“回禀将军,那是昨晚属下遭了歹人暗算,触及旧伤,所以反应迟缓了些,还请将军恕罪。”避开黑衣人强迫他那一段,致他旧伤复发却也是实打实的。 答完后,萧祠忻跪下向戎错请罪,手撑在雪地上。 只希望他能再多挺一会儿,马上,将军就会走了。 药效去的很快,可能是给他的药被偷偷调换过,换成药效稍逊一筹的,时效略短。很快在萧祠忻眼中墨绿色的身影变成了好几个,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戎错看出他有些焦急,心道一个萧门人,在我戎北洛隍城还这样不懂规矩,他还在这里站着眼没瞎,看得出来萧祠忻的不耐烦。 于是戎错冷下脸,把长枪扔给萧祠忻。“替我把枪收回去。” 萧祠忻脸上划过被长枪荡起的雪,他听到将军似乎要他对武器做什么,应了声是,踉跄着爬起来拾起枪,抱拳看了一眼戎错。 那些婢女们说的不假,戎错好看极了。完全看不出常年在外征战,身材挺拔,立如松柏,行可比流水,坐似墨竹。周身磅礴气势却不凌人,谈吐清丽文雅,除却他对自己这般,对上别人时的确谦和知礼。 萧祠忻脚步虚浮,晃了两下眼睛一翻,倒入雪中。 他昏时隐约闻到铺天盖地的檀香,香气四面八方而来,直往鼻子中蹿。他无意间伸手扒拉,想叫这些恼人的味道散散。伸到一半啪地打到了什么东西,他有些愧疚。这一下后果然檀香味淡了许多,萧祠忻继续睡。 醒来,床边人影镀了层白光,萧祠忻眯着眼坐了起来。 “醒了啊。”药递到他手边。 “伍奇?”萧祠忻揉眼试探道。 突然,药盏哐地拍在破木桌上,“你奶奶的还知道自己的身体么?” 伍奇直接站起来骂他,“本来体内毒就已经清不干净,你这是出去干了什么浑身尽是伤,还有大夫说了,你强用内力冲断了几根经脉,近些日子是不能用武了。就不能让人省省心,你要是真的躺床上动也不能动,我肯定不喂你养的那只白眼猫,就让它饿死算了。” 萧祠忻头隐隐作痛,又要听伍奇唠叨了。 “不用你管,阿花它自己会去找吃食,饿不死。” 伍奇瞪眼,吸口气,“你还有脸和我说阿花,戎北有多冷你不知道?昨晚你让一只猫半夜爬在窗边乱嚎,你人呢?” “这,我...” 萧祠忻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昨晚,不提也罢。 “先不提这个,你觉得戎将军他为人如何?”伍奇啧声,随口问了一句,推着药向他示意。 端起药一饮而尽,萧祠忻放下药盏,手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面。 思绪在脑中游走,要怎么说?如果他是洛隍城里任何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那么戎错就是戎北大地平乱安祸的守护神。可惜他不是,戎错与他而言,就是一次任务时的主顾罢了,名义上仍旧是他的主人,却把他当细作看。 “他,骁勇善战,对属下宽容和煦。” “我不是叫你赞扬将军的过往,这些我都知道,我问你,将军他对你如何?”伍奇好奇地凑来问。 萧祠忻怔了片刻,哪有什么不同,伍奇问的实在是奇怪。“我和将军,他大概只把我当jian细看,自他回来以后我倒是感觉麻烦事多了不少。” “那你可知是谁送你回来的?” 萧祠忻摇头。 “就是戎错。”伍奇说到,“你伤的太重,在马场中昏倒。戎将军抱着你送到偏院,正好我来寻你,戎将军叫我喊了位大夫放下你就已离开。” “不然我问你戎将军如何,你二人究竟是何关系,快如实给我招来。” 萧祠忻刚咽下的药差点咳出来,“咳咳咳,你说是戎错他...” 将军怎么能抱他回来,万一叫人误解他二人有什么特殊癖好还让他以后如何在府中行走。 “不过你那身板也受不住别人背跨,内伤还未好又添新伤,真要是不懂武的下人把你抬回来碰到伤处,你就别想下床了。”伍奇叹气道。 伍奇与他同为东南扶风之地故人,因家境没落被仇人追杀北上洛隍城,途经古道被外出的大公子戎中黎和四公子戎行柒救下。彼时伍奇父母被仇人所杀,他大仇得报,为了还戎中黎的恩情便自愿入府,凭自身所学所闻拜入大公子门下幕僚。 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总觉得将军防备着他们这些“外人”。但将军却也没有为难他,距上次将军回府已是三年,他突然这般焦急赶回府中到底有何事?五湖四海中难不成发生了什么大事,他近两日为何一点消息也没有?在府中着实闭塞了些。 萧祠忻又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岔开话题,“方才你说找我有事,有何事?” “还不是那日你问的事,我已经查出是何人所为。”伍奇故作深沉,压低嗓音,扶着桌沿往前倾了倾,低声道“几日前,阿花跑进东厨偷吃,我原本不太在意,任它蹭着门缝钻进去,想来是又念着鱼腥味了。我在远处坐着喝酒,要是它被人逮住也好替它开脱。” “夜里昏天暗地,我坐在树下喝的正尽兴,厨房门口传来脚步声,我耳力你也是知道,在城中除了几位顶尖高手再也没有人能与我相较。那脚力我听着像是位女子,我悄悄隐了身形跟上去果然看到她在对隔日的吃食动手脚。” 萧祠忻心中一惊,急忙又问“这事你可跟别人说过?” “当下只与城主戎中黎说过” 伍奇从袖中拿出一叠纸片,一张一张平铺在桌上。纸上有沾了血迹斑驳不已,有上了年岁边框磨损严重,还有干净的像是刚从墨宝店新买的。 “还有这些,皆是我在那女子走后从树下挖出来的东西。” 伍奇不多废话,在纸上撒了一把灰,片刻后字迹渐渐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