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Scarlet Woman
在冬日的冰霜蔓延上皇后区的植被的枝桠的时候,梁郁再次来到了弗莱尔庄园。 他是一个人来的。偌大的下沉式宴会厅里暖气充裕,遍目都是红色和黑色:未婚的女郎穿着浓艳性感的斯嘉丽红袍,已婚的夫人全身黑纱,大多只能看见一双美丽又黯淡的眼睛;庆生的横幅同样是鲜红色的,生殖崇拜的图腾和塑像随处可见。衣香鬓影之间,盛放的提香点缀在女人们的礼帽、胸口或者义肢上。它的气味甚至掩过了食物的芬芳,梁郁走近的时候就看见某个好像是高官的男人嚼了一把玫瑰与一个女郎接吻,唇齿之间鲜红流淌,像在相啖生rou。 他又绕过地上几位纠缠在一起媾合的男女,四处没有见到斯科特小姐的身影,他穿着礼服、戴着眼镜,携着礼盒,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长相甜美、声音温柔的机械侍者走过来,他拒绝了对方递过来的酒精饮料——那东西仿佛是直接用提香萃取的香精发酵的——他自己倒了一杯柠檬水,侍者走开了。 他喝了几口水,大致是缓过来了,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参加宴会的人。环顾四周之后,梁郁掀起嘴唇笑了笑,他拿出随身的嗅盐瓶吸了一下,清新的苦橙味算是帮他抵挡住提香的sao扰。 他坐在角落里放空大脑,估量着罗拉与斯科特家族的情况,像织着网、静候时机的蛛。这时候他倒希望有杯酒(不能是提香味道的),这可以让他更清醒一点,思维更清晰。但当他再次转头尝试去寻找罗拉的时候,迎面走来的是一个醉醺醺的不速之客。 这个年轻男人他还有点印象:大概十几分钟前,他看见他揽着美人,另一手在亵玩墙边摆着的牝瓶,怀里的女人用嘴给他渡酒。那牝瓶是琉璃的瓶身,五官则用镶嵌的玉石点缀,在男人的摆弄下面颊逐渐变红,张着嘴无声呻吟,属实是一件精品。 梁郁听见他呼唤来穿着一身黑色塔夫绸裙的女主人,“这个很漂亮啊。”他甚至没有用敬称。 斯科特夫人笑得很谦和,唤来那个机械侍者,仔细解除了那些导管,让她捧着牝瓶打包去了。 当下这人丢开女伴,罔顾他一身男装的打扮,目标明确地走向他,熏人的提香酒气扑面而来:“你叫什么名字?” 他抬眼,瞥了下对方精美的胸徽,脸上展开了一个得体的微笑:“您好,公爵先生。” 舒尔茨公爵是个很英俊的年轻人,这年头神明们都可以随心所欲用基因修正自己的容貌;但他双目浸着一层红,让他看起来就在躁动的边缘,可能是酒的后劲。这使梁郁隔着久远的岁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与兄弟。 他的厌恶隐藏得很好,但抵触是显而易见的,他躲过了舒尔茨的靠近,拿了杯不知道被他混了多少乱七八糟的饮料,在这个男人因为酒精和纵欲而思维迟缓的时候递给了他。梁郁很清楚在这种宴席上要有所准备。 那东西成功撂倒了毫无防备的舒尔茨,也让对方碰倒了旁边高高的提香花柱。在一大堆善后的侍者和凑热闹的宾客围住罗拉小姐的未来夫婿的时候,梁郁已经走到一边,让斯科特的家庭医生把那个同样不省人事的女伴带走了。 散落一地的花把他里里外外浸了个透彻,梁郁嫌恶地皱着眉头,再次把嗅盐瓶翻了出来。这次他像哮喘发作了一样吸闻着,但那苦橙精油的味道似乎不起作用了,他躁郁地把它扔到了墙上,琥珀质地的瓶子碎裂开来,逸散的香味总算破了当下的迷瘴。 他喘了两口气,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总算松开了桎梏。当他深呼吸之后,抬头时就看到了罗拉·斯科特,她这次同样还站在楼梯上,盛装夺目。她没有在意喧嚣的人群,没有在意笑柄一样的舒尔茨,她盯着梁郁,看他走近扶梯,精美的指甲在扶手的雕刻上划拉着,勾出一个冰冷、却令人目眩神迷的笑容。 然后她转身,梁郁跟着她的脚步,向连通着花园的露台走去了。 这位上流千金的生日在冰冷的季节,寒风之下,树木枝桠哀嚎不止,细碎的冰雹打在衣物单薄的二人身上。罗拉走进了一个凉亭,她与他面对面坐了下来。 “请便。”她向梁郁示意桌上炭火熬煮的茶炊,后者说了声谢谢,但并没有动静。罗拉也浑不在意,自己斟了一杯啜着,浓酽的红茶水汽氤氲,总算回温了她冻得苍白的指尖。 “还没有祝贺罗拉小姐生日快乐。”梁郁冻得颧骨和鼻尖都晕出了红,他看着佯若一脸漫不经心的贵族小姐,把准备好的礼物放到了石桌上。 罗拉饶有兴致地用手勾了勾上头的系带,用她那双张扬的美目睨他。她没有打开那个盒子。 半晌,她手里的热茶也凉了,她终于步入了正题:“我去看了。” “哪里?”梁郁看着不远处的温室花棚,它非常讲究,如同设计邃密的玻璃金字塔,里头人影幢幢:有很多尊贵的客人受到斯科特夫妇的邀请,在那里欣赏弗莱尔最名贵的品种。 “群山的美神计划基地。”她在说到它的时候神色变幻,罗拉知道,她面前的人一定在死死窥伺着,不放过她任何表情。但她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犯起了恶心,于是她选择点起水烟,红唇吐出的烟雾蒸腾,模糊了她的厌恶与愁惘。 池荣月从来都是笑脸迎人的,她的面目又年轻,除开高贵的气质,揽着她的手臂时让罗拉感觉她和阿芙洛蒂塔里最亲切的女老师没有区别。但当时她们是穿着隔离服走在基地里,鲜血、低弱的尖叫、脉冲雕刀打在骨骼上的声音和不同的躯体部位也就离她们几步之遥。现在她不能继续往下想了,她做过梦,自己就在那些手术台上。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罗拉咳嗽了几声,很快又尖锐地说,“那你呢?你会有什么办法? “你从那个满是流氓和妓女的地方来,这难道就是你的底气?” “巴罗。”梁郁说。 “哦对,巴罗。”她讥讽地笑着,掩着口鼻,仿佛这个地名念出来就会让人感受到肮脏的臭味。 “你才20岁啊......比他还要小,”梁郁回答说,“这个问题,我在你们还是胸口别着小红花的年纪就开始想了。 “他是我的,”他说,“阿波罗早已成为所属。” 他毫不掩饰他取而代之的野心。她反问,“是吗?当一个费伦泽上有名字的婊子确实比烂在垃圾行星里的暗娼要好太多了。 “但是,梁老师,不是你的东西,你为什么要碰呢?”她一手扣着水烟,明艳的轮廓凑近他,呼出带着水果与蜜糖香味的烟雾,“你看见那个牝瓶了吗?那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人的命运。在那样的境况下,谁都能够拔掉你的管子。” “如果这样的命运真的降临到我的头上,我已经实现了我的所愿。”梁郁捏着她的腕子,阴鸷地说,“罗拉小姐,你要明白,事实上这不是命运,这只是神明对谁感兴趣的体现。我自然不是神明,而你同样也不是神明。谁都能成为‘上不了台面的人’,包括我,包括你。 “那天回来之后,你做好这样的准备了吗?”他看着她,神色让她并不舒服——她想起池荣月了,“毕竟你很美,比美神计划最出色的作品更美。” 她的手指轻颤了一下,挥开了他的手,噗嗤一声,“梁老师,费伦泽从来不缺长得好看的,但从来没有自诩特殊的。你自诩特殊,这或许就是你特殊的地方吧。” 梁郁没有理会她,眼睛里闪着热切的火焰,自顾自说了下去,“看起来罗拉小姐并没有做好准备。你是在期待一个暴君吗?大多数人都在被动地等待,你分清楚等待与期待了吗?即使你对他毫不了解、即使他是契伦、是狄米特律斯*,即使你期待的骄傲、荣誉、残暴的温柔后面有一个塔摩拉*如影随形?” “你要知道,”罗拉呼吸急促起来,而梁郁言笑晏晏,俯身在她耳边,他的手牢牢抓住了她,“他们母子已经把萨特尼纳斯*逼得疯疯癫癫啦,你呀,拉维妮亚*1,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够了!”她再一次甩开他,银茶杯翻倒下来,凉透的酽茶溅在梁郁洁白的衬衣上。这时他反倒一脸平静,起身给自己斟了杯茶了。 罗拉起身欲走。她很清楚这个故事,讽刺的是,这就是他在戏剧鉴赏课上所分享过的。但在看到宴会厅那恍若不灭的灯火时,她想起了那里头同样无尽的闹剧。罗拉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梁郁,胸口剧烈起伏着,面容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不远处玻璃温室的灯光折射在梁郁的镜片上,他在慢条斯理地解开礼盒上的蝴蝶结,抬起头对她说:“打开来看看?” 接下来的事情或许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罗拉坐下来,扯过他的衣领。在那个瞬间,她一把抱住了梁郁,吻在他的唇侧。 “晚上好,”接下来他们都听见了池山的声音。他对梁郁说:“郁郁,你应该回家了。” 两个相贴的人分开,梁郁顺从地走近,他的手扣上梁郁的肩膀。池山沉默,也把沉默赋予了他,他们离开了。 罗拉抹掉口红,她凝望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桀桀地笑了起来。 “需要处理掉吗?”管家适时地出现了。 她面无表情,于是他为她打开了那个风格怪诞的盒子:里头是个破碎的人偶,镌刻着和送礼者一模一样的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