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陈迹
第八章 陈迹 晚间七点多,走廊里一阵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钟挥打开房门,房间里静悄悄的,南宫丹已经又出去上班了。 钟挥开了灯,走进厨房,台面上放着一份晚饭,钟挥将晚饭重新加热了一下,便坐在餐桌边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打量着这个房间,扑面而来是一种nongnong的陈旧感,不需要仔细观察,只要在这房屋里扫上一眼,这就是最直观的印象。 真的是陈旧,这一个小区本来就是老式的家属院,国企改制之前,单位给员工的福利房,住在这里的人,很多都是从前同一工厂的职工,多数彼此都认识,大家谈起天来,很有一些久远的回忆可挖,可以将一个人几十年前的经历都扒出来,让那本已逐渐淡化在逝去光阴之中的往事,重新从地面之下起出,沉埋已久的东西,带了泥土的腥气,是地下世界的遥远与神秘,重新暴露在阳光下,仿佛一片干枯的树叶,浸泡在水中,恍然竟似乎重新焕发了生机,明明是已经死去的植物。 钟挥有时候经过院子里,看到那些仿佛旧时代遗物的老太太、老头子,她们似乎不知道时间已经进入一个新的世纪,自顾怡然地坐在家属院大树下的长条石凳上,兴高采烈打麻将,茶杯放在手边,她们一边叉着麻将牌,一边大声聊天,从最近的鸡毛蒜皮聊起,逐渐开始回顾从前。 钟挥看着她们杯子里的茶叶,越看越觉得好像是怪物一样,分明是已经死亡的叶片,为什么还要表现得仿佛仍然活着一样?本来死去的东西就应该有一点死亡的样子,为什么还不肯甘心,时时仿佛要回魂一样,冒充生命存在于人间? 整片居民小区都是一片灰扑扑的颜色,楼道里墙皮剥落,电灯前一阵坏掉,好不容易才换了新的,进入房间,那种时间感便愈发明显,诗意一点说,仿佛是自从有了这个小区,所有经过的岁月便都凝积在这房屋之中,一件件家具,就如同沉积岩上的生物遗骸,虽然生命已不存在,但是留下了印记,给后人来辨识查看,“曾经有这样的生物,它们曾经以自己的方式存活过”。 南宫丹的家,就是一片沉积岩,仿佛当初定下格局来,就再没有变动过,沙发是老旧的,弹簧已经松弛,人一坐下去,便是一个深深的坑,黄褐色的木头餐桌,听南宫丹说,是老杨木的,上面有几道划痕,划痕是散乱的,不经意之间刮蹭出来,就不比木质床头上面刻痕的艺术性,钟挥对整间屋子都很好奇,当然也观察了一下那一张床,发觉床头歪歪扭扭刻了一个“思”字,字迹很浅,又是多年尘灰填塞,与原本的深褐色油漆愈发接近,倘若不留意,便不容易发现。 当初发现这个刻字,钟挥很觉新奇,便问南宫丹:“这个字是谁刻的?是你吗?” 南宫丹点了点头。 钟挥便又问:“为什么刻这个字?” “不为什么,只是想到就刻了。” 见他不肯再说,钟挥便也没有再问。 整个环境的停滞黯淡,便如同这里的人一样,就如同南宫丹一样,明明不过三十几岁,却已经仿佛那些从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人物,用“古老”来形容不太合适,只好用“陈旧”,虽然也知道并非真实,偶尔钟挥却也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到来虽然令人烦恼,然而是否也给南宫丹这种死水无波的生活带来了一点变化?多么可悲啊,居然要靠这样的方式来感觉生命的波澜,就好像一片死寂的空气忽然变动,原因是外敌入侵。 钟挥这样一边想,一边吃饭,忽然间便低低叫了一声,方才想得太出神,一不留意便咬到了下边嘴唇的内侧,虽然及时停止咀嚼,仍然咬破了一点,将这一口饭咽下去后,钟挥到穿衣镜边翻开自己的下嘴唇,里面果然一个清晰的小小创口,血痕已经渗了出来。 “真该死”,钟挥低声咒骂了一句,这几天一定要格外注意口腔卫生,吃过饭马上刷牙漱口,好在面部组织供血较好,唾液里又有溶菌酶,所以恢复起来应该不是难事。 又过了两天,南宫丹周六早上回来,钟挥已经做好早饭,招呼他一起吃饭,从上一周就是这样,钟挥做早饭,南宫丹负责两个人的晚饭,钟挥午饭在学校里吃,早晚两餐都是在南宫丹这边。 南宫丹洗了手,坐下来吃饭,钟挥小心地将一勺粥送进嘴里,咀嚼了两下,咽下去之后,看着南宫丹,说道:“南宫,现在天已经冷了,你就搬进卧室里来睡吧,反正白天我一般也不在。” 已经是十一月下旬,这几天的温度,白天也不过十一二度,很是寒冷了。 南宫丹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睡在沙发上挺好。” 钟挥笑了一笑,这个人啊,真的是固执,不肯变通的,仿佛是刻意要和自己划清界限一般。 片刻之后,南宫丹仿佛想起了什么:“小钟啊,现在天冷了,你跑来跑去很辛苦,不如就搬回宿舍里住吧,上下课往来也方便些,节省时间。” 钟挥噗嗤便是一笑,自己是想要将这个人拉近一些,哪知却给了他灵感,劝自己搬出去。 钟挥懒懒地说:“这样跑来跑去,也还行吧,反正中午可以回宿舍里休息,住宿舍其实没意思,没有隐私。” 南宫丹:你住进我家里,你倒是有隐私了,可是我的隐私没了,不但如此,连安全感都失去了,本来“家”应该是最给人以防护的,可是现在连这个稳固的后方基地都给占领了。 南宫丹便这样又坚持了一段时间,到了十二月,终于感冒了。 钟挥看着他不住地咳嗽,递了药片和温开水给他,说:“还是搬进来睡吧,床上毕竟舒服一些,而且被子也不容易掉下去,生病很痛苦的,花钱买药倒是小事,只是身体经受这样的折磨,实在很不值得,反正是早晚错开,彼此不会影响。” 南宫丹吃了药,又用纸擦了鼻子,终于点了点头:“我搬进去睡吧。” 前几天夜里,就是被子落在了地上,着凉感冒,南宫丹虽然身体不是非常强壮,不过一直都还健康,这一次感冒,便很感觉难受,想着自己毕竟是白天休息,与钟挥的作息时间刚好交错,自己下班回来睡觉的时候,钟挥正在学校里上课,自己独自睡在他前一晚睡过的床上,尴尬的感觉毕竟会减轻一些,冬季还很长,自己不必一直这样扛着。 钟挥见他答应,心头也放下一件事情,钟挥担忧的不仅是感冒,更是感冒可能引起的肾脏感染,重复yinjing的人不仅是多了一根yinjing这样简单,他们的内脏器官可能也是异常的,比如重复膀胱、膀胱外翻、肾脏缺失、双yinjing畸形的男童,死亡率相当高。 南宫丹算是其中比较幸运的,两颗睾丸都正常,没有yinnang分裂,尿道虽然开在会阴,然而并没有影响排尿,另外更加没有肛门闭锁之类,只是不知道他的肾脏膀胱是如何,究竟是一个肾还是两个肾。 钟挥曾经问过他:“有没有去拍过内脏器官的片子?脏器正常吗?” 南宫丹摇头:“没有。” 钟挥点点头,想来也容易推理,因为南宫丹这难以启齿的畸形,当年他的双亲可真的是如同写了一首,“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南宫丹从小,就很少出去玩耍,妈爸只怕给人知道这件事,当然也就不会特意带他去医院拍X光片进行诊断,南宫丹自己也是想要深深埋藏这个秘密,有了工作自立以后,却也并不想去进行检查,因此对于自己的内脏究竟是否有异常情况,他并不晓得。 钟挥倒是劝过他:“去看一下吧,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某个地方长得与人家不太一样。” 南宫丹摇头:“像是你们这样身体正常的人,是不会懂得的。” 钟挥一时间无话可说,自己一向不爱读鲁迅的文章,觉得他太过崖岸自高,好像世界上只有他是对的,其她人都是错的,尤其在自己的性格变得偏激扭曲之后,愈发觉得许多人都只是虚假的光辉正义,自己本来就不是一个天真的人,从此以后的信条更是变成“怀疑一切”,然而钟挥唯独喜欢他的一句话,“呜呼,人和人的灵魂,是不相通的”。 自己与南宫丹之间,不能说是有怎样深厚的感情,然而毕竟也已经有这么长时间的相处,钟挥以为,自己对南宫丹还是有所了解的,晓得这个人就如同一个年深日久的雕像,一座古老的寺庙里,荒无人迹,塑像也冷清了,上面落满了灰尘。对于双yinjing,南宫丹平时表现出来的只是害羞,因为一般当他展露两根yinjing的时候,往往是在性交的场合,然而自己确实难以设想,自幼及长,因为这样的身体畸形,南宫丹承受了多少压力。 这时钟挥听着南宫丹的咳嗽声,又追问了一句:“不如今天就请假不要去值班了,在家里好好休息一下。” 钟挥将一只小巧的手机递了给他,那是自己的手机,南宫丹只有一个BP机,反正一般也没有人找他,不过钟挥是以为,他应该买一只手机了,现在还哪里有人用传呼机这种东西? 南宫丹往废纸里面吐了一口痰,摆手道:“不用了,不很严重,临时只怕没人顶班。” 而且还会扣工资,如今虽然钟挥每个月拿四百块钱给自己,然而不过抵偿他的饭费,还有额外消耗的水电,自己并没有从中赚什么钱,休息一天扣几十块的工资,对于自己的影响还是挺大的。 钟挥将手机放回桌面上,暗暗叹了一口气,忽然想到,自己的家庭无论怎样混乱糟糕,起码在金钱上堪称充裕,自己从小到大,没有感受过经济上的匮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