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1 第二日清晨,玛格丽特如约而至。 她带来了一篮子新鲜食材,包括两瓶刚挤出的牛奶、一块熏火腿、加了干酪的软面包以及一些新择好的蔬菜。 “我不知道你朋友喜欢吃什么,但作为病人,多补充营养肯定没错。”她心情愉快,把面包捡到盘子里,又将牛奶煮沸盛在汤盘中,然后端起大托盘,跟着我走上楼。 她走路声音很轻,我注意到她没有穿平时喜欢的那双小羊皮鞋,而是换了软底丝鞋。她的装束也变了,头发用白方巾裹住,鬓间露出的几缕棕色发丝将她小巧的脸庞衬得更加明媚。她天青色的连衣裙外面系了一条白围裙,让她看起来更像是某个手工作坊中聪明能干的女助手。 莱斯特还没醒,我做了手势,让她把托盘放下,然后轻轻掀开被子。 玛格丽特在看见莱斯特身后的伤时,捂住嘴巴,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痛苦和同情。她快速走到一旁,倚在窗户边,一手搭在窗帘上,向窗外望。过了一会儿,她转身道:“太可怕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不是一般的外伤。” “他被监禁、折磨……”我小心措辞,“遭受了虐待。” 她的目光又回到莱斯特身上,往前走了几步,仔细看了看伤势:“他需要真正的医生,而不是简单的护理。” “我只信任你。” “他的家人呢?” “没有,只有他一人。”我撒了谎,根据卷宗记录,莱斯特还有个jiejie,嫁到临近的城镇,坐马车一天就能到。我不知道他jiejie是否知晓了这一切,但至少从现在来看,还没有人为他出面。 “真是太不幸了。”玛格丽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低头祈祷。随后,她打起精神说,“我带了些草药,是我平时配的,对外伤有些作用,我会给他敷上。” “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他发烧吗?”她的手摸莱斯特的额头,就在这时,莱斯特醒了。 我为他们做了介绍,接着把玛格丽特支出去,让她到楼下厨房拿我带过来的草莓酱,对莱斯特说:“她是个天真善良的女孩儿,只是来照顾你的,我不希望她因咱们的事受到任何牵连,明白吗?” “明白。”他想起身,我扶着他,摆成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又把玛格丽特叫进来,“我要走了,你陪他吧,你们可以聊聊天。” 玛格丽特把草莓酱抹到面包上,递给莱斯特,头也不转地对我道:“别担心,我会照顾好他的。” 莱斯特尝了一小口,我能感觉到他喜欢这味道,放心地出了门。 我没有去宗教裁判所,而是沿河道漫步。 接下来该怎么办,必须想一想了。 600金币不是小数目,我几乎可以肯定,这根本就是胡安借机敲诈。 但这事也只能怪我,是我太信任他了,高估了同僚之间的情谊,错把偶尔几次的谈话当成是交心的过程。 现在,我自食恶果。 真是个麻烦啊。 我心情很糟糕,坐在一棵树下,随手捡起一粒石子扔进河里,水上浮出的一圈圈涟漪让心更乱了。 到底如何是好,我理不清头绪。我既拿不出钱,也不能让胡安到处乱说,所以,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可胡安不是常年不运动手脚都锈住的年老狱卒,他年轻有力,反应迅速,不是我简单的出其不意就能击倒的。 更何况他还有个体格健壮的弟弟。 中午,日头大了,我来到宗教裁判所,扑面而来的冰冷气息令人舒适。 我跟熟识的人点头问好,顺着楼梯盘旋而下,从地底传来阵阵哀嚎。 裁判所有很多审讯室,零零散散分布在地牢周围,有大有小各不相同。听阿尔索神父说,以前的审讯室很大,几个审判员共用,可以同时审理不同的案件,很有效率。但缺点也很明显,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令人头疼,审判员常常为了争夺刑具而争吵不休,甚至还为此发生过流血事件。当时,两位主审官都想把唯一一个拉肢架用到自己的犯人身上,以至于互不相让,最后谩骂械斗起来,而本该受刑的犯人却像没事人似的在一旁戳着看热闹。 此后,大审讯室被重新分割成几个小屋,几个审判员轮流使用,保证审理时的私密性。而像卡斯利亚主教这样有身份的审判官,往往可以有专属审讯室,至于大审讯室,只有一次审理多人时才会用到。 而此刻,发出惨叫的地方就在卡斯利亚主教的审讯室隔壁。 门是敞开的,不少人挤在门口,我隔着人群往里看,审讯室中央是一口一人高的大锅,底下的柴火正旺,锅里沸水腾腾,惨叫就是从锅里发出来的。 哦,天主啊! 他们在煮人。 从锅里伸出一只红通通布满水泡的胳膊,胡乱挥舞,水花洒溅一地。一个穿着鹿皮围裙的人站在凳子上,手持一根长棍把刚刚露出身子的犯人又戳回锅里。 犯人发出凄厉的尖叫,像一只拔了毛的鸽子在汤锅里扑腾,只要他试图爬出就会被长棍拨回水中。 随着时间的推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酸臭,锅里的人渐渐不动了。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把人捞了出来,我不敢看,快步走到边上。有人小声议论,那可怜的犯人已经不成人样,皮rou都煮烂了,一锅水变得血红,锅底还粘着烂rou。 我听不下去了,捂嘴干呕起来。 人类,只有人类,才能对自己的同类干出这等令人发指的事,这完全超出了我心里承受范围。 我扶着墙,走回自己的审讯室,胡安站在墙角,笑道:“我还以为你能面不改色呢,没想到也和其他人一样脆弱。” “只要还是正常人就不该无动于衷。” 胡安的鞋底拍地,发出哐哐声:“这里有谁是正常的吗?再正常的人到了这里也会不正常的。” 我不理他的疯言疯语,问道:“费尔南多呢?他不在我没法提审。” 胡安表情微妙:“我以为你见过他了。” “在哪儿?” “就在隔壁。” 我这才想起来,站在大锅边上的人高大魁梧,背影熟悉,可不就是费尔南多。 “他怎么跑到隔壁去了,你们是卡斯利亚主教专属的刑官,不是到处打杂的。” “话是这么说,可你一直不来,我们闲着无聊,索性串门找点事情干。” 正说着,费尔南多回来了,他宽厚的身子紧贴我穿过门洞,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身上飘着一股脂肪被煮熟的油腻味。 很快,走廊里到处都是这股恶心味。 我要吐了。 许多人都离开了,没有一个人能受得了这股味道。我没管胡安兄弟,转身也往楼上走。路过刚才那间审讯室时,我看见有人正往大锅里重新注水,大概是要做好随时将人rou下锅的准备。 由于回去的早,我在路上闲逛了一阵,试图让温暖的阳光驱散身上的异味——尽管我身上可能只有衣服新洗过后的淡香。 我在一家珠宝店停下,买了一枚小巧别致的发饰,打算送给玛格丽特。虽然我们兄妹之间不需要说谢谢,但我依然觉得还是应该送些小礼物给她,感谢她能照顾莱斯特。 然而,这个美好的想法在我上楼的瞬间被打碎了。 我听见一阵笑声。 是莱斯特的笑声。 接着,是玛格丽特的说话声。因为隔着楼板,我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但很显然,气氛融洽。 不知道为什么,我出离愤怒。 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只为莱斯特展颜一笑,可偏偏什么都没得到,反而把自己弄得像个暴君。而玛格丽特只用了半天时间就能和他谈笑风生,亲切地如同多年未见的老友。 这公平吗? 一点都不! 我慢慢走上楼梯,发饰紧紧攥在掌心,扎得rou疼。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如果冬天皮肤太干燥了,我建议用洋甘菊和玫瑰混合而成的复方精油,只要几滴,就能舒服一整天。”莱斯特说。 “那失眠呢,用什么?” “可以用薰衣草、松花、薄荷和杏仁粉混合而成助眠香,把香料放到香盒里,摆在床头,就可以一夜好眠。” “太好了,我要告诉哥哥,他最近一段时间总睡不踏实,有好几次我都被他的呓语吵醒。要知道,我和他的卧室中间还隔了一间客房。” “他睡得不好吗?”莱斯特说,“我想也是,他总是一脸倦容。” 房间里安静下来,趁这功夫,我推门而入。 玛格丽特就坐在靠窗的小沙发上,而莱斯特面对她侧躺着。 “哥哥……”玛格丽特走过来,“你怎么了,脸色很不好。” “外面太热了。”我随口说,把手中的发饰塞给她,“送你的,我今天回来的早,你可以回家了。” 玛格丽特向我道谢,然后道:“他还需要敷一次草药汁才行。” “知道了,我会弄好的。”我的态度有些生硬。 莱斯特艰难地坐起来:“谢谢你能陪我说话,你忙了一天,该歇歇了。” 玛格丽特微笑:“好吧,我明天再来,你要记得多补充水分,多吃东西。” 房间里只剩我们两人,我说:“你们聊得很开心。” “她是个可爱的姑娘。” “我以为你不喜欢女人。” 他没说话。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刚才的侃侃而谈,心中堵得慌,气道:“为什么你跟她能谈笑自如,跟我就不行?” “因为她从未伤害过我。” “那我就伤害过你?我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你!”我又恨又恼,恨不得抓住他的头发,让他好好看看我,认清谁才是他的主宰。 “这是你对我的惩罚吗?永远跟我平淡又冷漠。”我说。 “不是的,你误会了。”莱斯特揪住睡衣的一角来回揉搓,最后道,“她照顾我,所以我想让她开心些,这样不至于让她觉得太烦闷。” 我反复回味这几句话的含义,不确定道:“你在讨好她?” 他低下头。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深深自责,后悔刚才蛮横无理的态度。我轻轻搂住他,声音放柔和:“我很抱歉,不该那么对你,是我自己没搞清楚状况。可你不需要那么做,玛格丽特很有责任心。” 他任由我抱着,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我害怕给他弄疼,扶着他躺下,轻声道:“你会好起来的,等你好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去遥远的地方,就你我两人,你还可以开一家香料店,每晚给我调制助眠香……” 莱斯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问:“你能放了我吗?” “放你去哪?”我又一次被他激怒了,嗓音不知不觉提高。 “求你,放了我。” 我陷入一种无可奈何的乏力之中,愤怒积压在胸口,无处宣泄:“我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你弄出来,为的就是放你走?” “我们……注定没有结果。”莱斯特没有看我,但声音异常坚定。 “可就在昨晚,你回应了我的吻,那又算什么?”我质问。 “我以为那是你想要的感激之吻。”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一瞬间,甚至想笑。 原来我梦寐以求的吻只是他的施舍!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一字一句道,“从始至终我都比不上你的安东尼奥,你一直想着他念着他,可他有什么好?如果你能正眼看看我,就会发现我比他好上一万倍!” “如果我先遇到你,也许会爱你,可是……” 我像是被重拳击中,心绞着疼,眼睛酸酸的,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流下来。 我不要如果,我不要可是。 我要的是此时此刻。 “你不是天使。”我忍住泪水,“你才是魔鬼。自从我看到你就被你深深吸引,你引诱了我,却又不要我……” “所以你认为这是我的错?”他转过来,脸上同样布满泪痕。 仅剩的理智告诉我这不是他的错,然而这是我的错吗? 如果他爱安东尼奥没有错,那么我爱他又何错之有? 命运啊,你到底捉弄了谁! 积郁在胸的情绪突然失控,我感觉有股洪流在血液里奔腾,心中有根藤蔓马上要破体而出,我不顾一切地冲出房间。 我恨莱斯特,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 同时,我也更憎恶自己,明知道莱斯特不爱我,却还要禁锢他,不放手。 我在街上徘徊,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集市,走过小桥,对身边嘈杂的一切充耳不闻,炊烟与叫卖,都跟我毫无关系。 眼睛看不见多彩的颜色,耳朵听不到人们的说笑,我的世界一片晦暗死寂,我在这无声的黑白人间跌跌撞撞。 接着,我看到不远处高耸的屋顶。夜幕下的宗教裁判所好像是只巨兽,潜伏在暗处,目不转睛地盯着世人的一举一动。 我深呼吸,拾阶而上,打算做些事来转移心情。然而下一秒,我看见了胡安,他正斜靠在走廊墙壁上,手里拎着个酒瓶子,双眼迷离。 他喝醉了。 我不打算理他,不料他却先看见了我,摇晃着身子朝我走来,胳膊搭在我肩上,重量全压过来:“啊,亲爱的艾伦,已经天亮了吗,你来的真早。” 看来他醉的不轻,已经扭曲了时间。 “费尔南多在哪儿,怎么只有你一人?” “不知道……他……走了……我留下……”他说话含糊不清,酒气熏天。 我记起来,裁判所里的刑官还负责在夜间值守,他们轮流守夜,很可能今晚轮到胡安。 “我扶你去休息。”我拉着他,深入地下,走进审讯室。 胡安在屋中站定,环顾四周,伸出手指对我摆摆:“错了,这不是咱们的……” “你喝醉了,这就是。”我推他上了板凳,指着面前的一锅深水,“去看看里面有什么。” 他乖得像个孩子,上身探了出去,我的手放在他后心,用力一推。 胡安就这么跌了进去,几乎没怎么挣扎就沉底了。我等了好久,确定他死透了,才长舒一口气,如释重负。 愿你在地狱数金币,我冷笑着转身准备离开,但当我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时,血液瞬间凝固—— 费尔南多就站在我身后,直勾勾盯着我,沉默不语。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