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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脆弱

    耳边猎猎的风声遮盖了周围的一切声音,只有从血脉震动间传递过来的心跳声鲜活而有力。仿佛在这具没有血rou的木质躯壳里,也生出了一颗心。

    似刹那似永恒的坠落中,一切都成为了虚无,唯有透过交握的手传递过来的坚定的力量依然清晰。

    天清将顾青玄护在胸前,自己以背部朝向下落的方向。

    他的脑海中似乎闪过了很多念头,又好像只是一片空白。

    只是当他看到顾青玄在高坠的生死时刻,本能的抓住他的衣襟,双眼紧闭的样子时,脑海中突然只有一个念头——

    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至少,顾青玄不应该死在这里!

    无数念力的光斑从他的心口处猛然释放出来,如漫天流星飞向四周。攀爬在背阴山体上的藤类在接触到那些光斑后疯狂地生长,交织出了一道道横跨两山的屏障。

    第一次冲击很快到来。柔韧的藤蔓在速度的作用下变成了坚硬的棍棒,狠狠敲击在天清的背部。

    下坠的势头为之一滞,紧接着又是第二次、第三次……

    在一阵枝叶摩擦、藤条撕裂的混乱扑朔声中,两人极速下坠的冲击力接连摧毁了数层藤蔓网,这才终于停了下来。

    失重感消失了,顾青玄睁开眼,小心地从天清怀里退出来,四下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两山的山势逐渐收拢,头顶的天光已变成一线,而身下则是雾蒙蒙的山涧,看不清下面还有多深。

    他们停在了不上不下的位置。

    确定周围暂时没有危险,顾青玄又去查看天清的状况。

    他仍仰躺在那里,一只手按在胸口处,眉头紧锁,双目紧闭,表情隐忍,一口气凝滞在喉,良久才咳出一口血来。

    顾青玄赶忙去探他的脉搏,却一无所获,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清的“rou身”是木俑的缘故。无奈他对此术一无所知,一时也没有其他办法。

    正进退维谷之际,顾青玄忽然看到不远处的山壁上有一个洞口,高度正好在能够攀爬的地方。他连忙将天清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踩着稀疏的藤蔓向那边走去。

    洞口处地面平整,内壁光洁,像是人工挖凿出来的,还没后面连接着一段甬道。顾青玄先攀上洞口观察了一下里面的情况,才将天清拉了上去。

    行了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甬道的尽头竟然还有一座洞府。

    洞府面积不大,四周的墙壁和头顶的穹顶上镶嵌着数颗明珠,照亮了整个空间。正中的石台上,盘坐着一具干尸,经年日久,已经看不清面貌了。

    他的四周堆放着许多竹简器皿,上面积着厚厚的灰尘,恐怕自放在这里时起,就再没有人动过了。

    天清指着其中一面墙壁道:“那边似乎有些字迹。”

    顾青玄扶着他走了过去。就着明珠的光,天清辨认出那是大篆,慢慢念出了上面记载的内容。

    混沌之战过后,丹鼎派内部分裂成了两个派系,一派主张顺应道法自然,按部就班地修行练气。另一派则认为应该偏重修炼法术、法器,甚至为了实现功力的快速飞升,即便做出有违仁义道德的事也在所不惜。

    两派势力相当,理念却南辕北辙,又无法相互理解,矛盾日渐积累,终于爆发了激烈的斗争。

    最终,练气一派败落,这一派系上至长老下至弟子,不是死于争斗就是被迫远走。而洞中坐化的这位,就是当年被驱逐的某位前辈。他身负重伤,心知大限将至,又不愿离开,便暗中在山腹处开凿出了这处洞府,作为自己的坟冢。

    “与吾随葬之古籍丹药,皆是吾与昔日道友之珍藏爱物。来者只需叩首三次便可自取。”念至此处,墙壁上再无其他文字。

    两人回到中央石台旁,天清随手拾起一卷书册,抖落灰尘,扫了几眼便道:“这上面记载的是丹鼎派创派以来搜罗的各种修炼法门。丹鼎派门户虽小,收集的本事倒是独一份。”

    天清心知目前两人不是力量还未复原,就是身上有伤,暂无别处可去,便拿起散落的书卷,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

    前世他就对这些法术很感兴趣,现在更多了从这些书卷中找到使他复生的移魂术的期望。

    顾青玄看了看石台上坐化的遗骸,又回头看了看正埋首翻看古籍的天清,忽而想到这位前辈与天清算是同时代的人,说不定两人在千年前还曾有过一面之缘。

    而如今一个已经故去了不知几百年,rou身朽烂不堪辨认,另一个却以木俑为身重获新生,眉目如旧恰似当年。观之不免有种沧海桑田,世事无常之感。

    天清找到了些有用的法门,正看得投入,余光忽见顾青玄在石台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放下书不解道:“你真要拜他?”

    顾青玄抚平衣摆认真道:“你既然要看这些秘笈,我当遵照这位前辈的遗言,叩首三下。”

    说完,顾青玄交手于眉际,额头触地,端端正正地行了三次叩拜礼。

    他行完了礼正要起身时,石台下方突然传出了一阵机械摩擦声。

    天清警觉地将他拉开,连退几步,一瞬不瞬地盯着石台下逐渐凸起的一块地砖。

    机关运作的声音不一会儿就停了,那块凸起的地砖下并没有飞出什么暗器或毒烟,而是升起了一个玉匣。

    天清找来一根卷轴,挑开玉匣的盖子,一道金光霎时流泻了出来,满室莹然生辉。

    “这是……!”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天清上前将玉匣完全打开,取出了里面的物件——一枚金色的水滴形坠子。

    或许是感应到旧主的气息,天清甫一将它拿在手中,那枚坠子便发出了一阵波动。

    与此同时,顾青玄突然捂住左眼,发出一声痛呼。

    “怎么回事?!”天清赶忙将手中的坠子扔回匣内,拿开他捂住眼睛的手查看。

    坠子刚一脱手,波动便停止了,顾青玄眼中的疼痛也随之缓解了不少。然而天清距离很近看得分明,他的左眼瞳膜内,一个铁画银钩的“乱”字正闪烁着妖异的紫光。

    “名契!”握住顾青玄手腕的手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力度,留下了几个青白的指痕,“谁弄得?”

    短短几个字,却勾起了诸多不堪的回忆。

    白梅村一战的失败,山野温泉的屈辱,混乱的热意,还有那种无法自控的,强制性地从身体深处激起的颤栗……

    思维的传递令天清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猝然松了手,才惊觉自己反应过度。好在顾青玄此刻也是心绪纷扰,并没有留意到他的异常。

    他颜色浅淡的唇因忆起屈辱的回忆而抿紧,视线随着侧头的动作低垂,避开了可能的视线接触。然而悄然爬上白皙颈项和耳垂的淡红,却为这克制的表情涂抹上了一丝暧昧。

    天清喉头滚动了几下,终于还是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再问又能如何,不过徒添伤害而已。

    这么想着,天清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手掌在顾青玄的发顶温柔地揉了揉,心底却是一片森冷。

    刑乱。

    他记住这个名字了。若是让他遇见那个魔物,定要将这孩子吃的亏十倍奉还回去。

    这个安抚的动作倒是让顾青玄怔了一下。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入了道门,与生身父母的亲缘非常淡薄。师傅待他虽好,但始终隔着一层,即使在他天赋卓绝,以快于其他弟子数倍的速度学成时,师傅也顶多在言语上稍作夸赞。待他独当一面,挑起天机山的大梁后,就更不可能有人能对他做出如此僭越的动作了。

    但是,为什么这种像是哄小孩的动作,却是那么温暖……

    “不想说就算了。”明明通过思维链接将来龙去脉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天清想了想,却还是决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一只冷白如玉的手悄悄抓住了天清的袖口,指尖还在微微颤动,很快又松开了。

    “谢谢……”

    顾青玄的脆弱如同贝壳中的珍珠,一时在开启的缝隙中吐露一丝光华,又很快被层层包裹了起来。

    天清心中轻叹一口气,知机地转移话题:“此人设下这个机关,就是笃定若是炼器一派找上门来,必不会对他叩首。却不想无心插柳,被你破了这机关。”

    说着,他再次拿起了那枚金色的坠子递给顾青玄。不过这次是隔着匣子整个拿在手里,坠子便没有再发出共鸣般的震动,安安静静地躺在匣底。

    “我记得当年我死的时候,这玩意儿还是完整的啊。现在怎么就剩这么点了。”天清倒是不避讳谈及自己的死亡。

    “此事说来话长。”想起烬夜就是破坏天清铃的元凶,顾青玄揉了揉额角,“天清铃已经四分五裂了,之前铃舌一直下落不明,想不到竟是藏在丹鼎派的一个无名洞府里。”

    “慢着,你说这是什么铃?”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天清一愣,反问道。

    顾青玄如此这般解释了一番,看着知晓是为了纪念他而露出一脸嫌弃表情的正主,不由失笑。

    “你在收集……这个的碎片?”

    看着顾青玄将铃舌从匣内取出妥善收入袖中,天清问道。

    “是啊,最近天现日月同辉的异象,还出现了疑似被混沌污染的白梅地仙,我担心会有大事发生,想尽快复原天清铃以备不测。”

    “日月同辉?”天清神色一凛,“现在是何年何月何日?”

    “九州历五百三十九年,也就是庚子年三月廿三。”

    “十甲子了!”天清掐指略一计算,便道,“混沌是以人世间的一切丑恶混乱为食的上古邪气,无法消灭,只能压制。眼下它应该是潜藏在某处,力量也还未恢复一二,顶多在世间寻找些可以依附控制的对象,借他们的手生些是非。但是顶多三个月后,将会出现一场浩大的日食,到那时,阴阳颠倒,晨昏不分,才是它力量鼎盛的时候。”

    “你是说还有可能存在被混沌控制的人?”此事关系重大,顾青玄也有些紧张起来。

    天清点头称是:“混沌非常善于抓住人心中的执念和贪欲,并将其无限放大。人、魔、妖,甚至是修仙者,一旦被它抓住了弱点,都有可能被附身。”

    这可就麻烦了!

    顾青玄凝眉道:“那有没有办法将被附身的人找出来?”

    “恐怕很难。混沌很善于隐藏气息,若不是将它的宿主逼到绝境,仅从外表是不会露出端倪的。”天清摊手,“总不能见谁都冲上去生死一搏吧。”

    顾青玄沉思了一会儿,忽然眼前一亮,道:“或许,我并不需要去找它,它就会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