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一骑轻骑绝尘去 城下鼓声惊四隅
时间不等人,洛阳的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然而一旦北上洛阳,汝州就相当于是大后方。若汝州失守,齐王军就会遭到前后夹击,因此必须派人留守。 想来想去,周欢还是认为沈惊月是最佳人选。理由不仅仅是因为沈惊月身为一方刺史,在守城方面应该算是颇有经验,同时也是为了把他与阮棠分开,避免让苦大仇深的两人相见之后再生祸端。 沈惊月对此并无异议,或者应该说,自从那一日他被周欢暴力疗伤之后,沈惊月便似乎暂时乖巧了,不再总是处处与周欢对着干。每每与周欢视线相对,便迅速移开,冷言冷语的次数也是大大减少。 沈惊月是“乖巧”了,却轮到周欢浑身不自在了。毕竟从一开始,他就是这样被沈惊月的乖巧所欺骗,才大大地着了他的道。以至于后来周欢总是将“乖巧”的沈惊月与一肚子坏水联系在一起。 真不知道该说自己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是该说自己有受虐倾向。 不论如何,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周欢跟随着齐王军出了城,带着新收编的汝州兵,统共八万大军,浩浩荡荡地直奔洛阳。 沈惊月前脚刚刚将齐王与周欢等人送出了汝州城,后脚就收到了手下来报,说有两位自称是周欢旧识的洛阳人士来到府前,求见周欢。沈惊月没有多想,随即令手下传唤二人到堂前。 不一会儿,两名男子便被领入堂中,沈惊月凝眸细看,只见其中一人剑眉星目,气度非凡,另一人则生着一张娃娃脸,长得眉清目秀,目光灵动有神。娃娃脸自称怀竹,而他身旁那人则自称薛冰。 “周欢已经领兵出城。”沈惊月不动声色地道,“你们来晚了一步。” “什么!?”薛冰一惊,忙道,“他走了多久?” “昨儿个一大早走的。” 薛冰低头沉吟,沉声道:“我去追他。” 怀竹忙拉住薛冰的衣袖道:“薛大哥,万万不可啊!他们是去打仗,危险得很,您不可以身犯险啊!” 沈惊月沉默地看着两人,开口插了一句:“你们两个究竟是周欢什么人?找周欢到底有什么事?” 薛冰与怀竹对视一眼,最后是怀竹犹疑地开口道:“我们……是周欢的远方亲戚,打算……打算来投靠他的。” “远方亲戚?”沈惊月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俩,“既然如此,那就在这汝州城住下,乖乖地等周欢凯旋归来便是。” 说罢,沈惊月也不容两人反驳,命下人带薛冰与怀竹出去,收拾出一间客房出来安排他们住下。 是夜,沈惊月挑灯处理公务,直至夜半时分,才总算是告一段落。他揉了揉眉间,起身披衣,唤来管家,问今天来的那两位客人是否已经安顿妥当。管家回答两位客人已经在书斋旁的厢房住下了,沈惊月点点头,决定亲自去会一会这两个自称是周欢远亲的人。 正往书斋方向走去,忽然见一个人影匆匆穿过院子,沈惊月一惊,随即退到一旁的暗处,注视着那人的动静。 那人身披一袭黑色的斗篷,看不清长相,一路上东张西望,行色匆匆,也不知要往何处去。沈惊月心中起疑,于是也不惊扰对方,就这么悄悄跟在那黑衣人身后。 黑衣人径直来到马厩,偷偷地从马厩里牵了一匹马出来。 “站住!”沈惊月悄无声息地从黑暗里走出,挡在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一惊,转身要跑,不料沈惊月已抢先一步欺身上前,劈手一掀,揭开黑衣人的斗篷。 “是你……?”看到那人长相的瞬间,沈惊月不由得一怔。 这不是那名自称是周欢远亲,名叫薛冰的男子么? 薛冰也不多话,抓住缰绳便要上马逃走。沈惊月哪里容他逃脱,伸手擒住他手腕,谁知那薛冰竟完全没有武学根底,三两下就被沈惊月制住,反剪了双手地被按在地上。 “你是谁?偷偷摸摸地到底想干什么!?”沈惊月摁着薛冰,刀一般凌厉的视线直视着他。 “你……你是沈惊月?”薛冰在沈惊月身下挣扎不止,不答反问。 沈惊月沉声道:“是又怎样?” 薛冰继续问:“你沈家世代效忠于萧家,是也不是?” 沈惊月脸上露出一丝不悦:“你到底想说什么!?” 薛冰喘着气,颤声道:“既然如此,还不快快退下!你可知欺君犯上,该当何罪!?” “欺君……犯上?”沈惊月一怔,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惊雷,连忙将手松开,“你、你是……” “薛冰”终于得到了解脱,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去……给朕打一桶水过来。” 夜色之下,沈惊月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自称薛冰的男子。这个用清水洗去了脸上的妆容,露出了庐山真面目的男子竟然不是别人,而是当今的大楚天子,萧晗。 原来那一日在青莲寺中,被薛冰带到萧晗面前的女子是一位易容师。此人的易容术堪称出神入化,不出片刻,就将萧晗与薛冰的脸来了个乾坤大挪移。即便萧晗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当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那张脸赫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萧晗还是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 “……这世上竟有如此出神入化的易容术。若非亲耳所闻亲眼所见,臣实在是不敢相信。” “别说你了。就连朕自己,直到现在也没什么实感。没想到……朕竟然真的靠着这易容之术,从戒备森严的皇宫,从那个把朕困了二十多年的牢笼之中逃脱出来。” “所以说,如今被软禁在宫中的那位,其实是陛下身边的侍卫,也就是真正的薛冰,对吧?” “没错。” “可是臣有一点不明白。”沈惊月皱着眉头,注视着萧晗道,“易容术再怎么出神入化,也只能瞒得过一时。假的就是假的,做不了真。长久下去,定然会露出马脚。皇上为何甘冒如此大的风险,也要易容出宫?” 萧晗垂下眼帘,轻声道:“那段时间朕心中一直惴惴不安,总觉得将有什么大事发生。易容这件事,其实是薛冰的建议。一开始朕心里也没底,但是一想到逃出宫后,说不定能见到周欢,朕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沈惊月睁大眼睛:“陛下甘冒如此风险,就是为了见周欢一面?” 萧晗露出一抹苦笑:“当然,这只是朕的私心。其实朕与怀竹逃出宫后没多久,就听说周欢和齐王在汝州起兵了。朕还听说苏泌正号令各州府县响应朝廷,共讨逆贼。朕很庆幸,还好当初朕听从了薛冰的建议,易容出宫。若朕真的落在了苏泌手中,被他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话,那形势一定会对周欢他们非常不利。” “所以陛下想要追上周欢,是为了让他们出师有名?” “正是。” “可是陛下,臣始终认为此举不妥。”沈惊月一本正经地道,“战场上刀枪无眼,陛下贵为千金之躯,岂能以身犯险?再者,就算不亲临前线,只要陛下坐镇汝州,并昭告天下苏泌等人是叛党,就已经是为我们撑起了大义这面旗帜。陛下身在汝州,将士们也会更加放心地进攻洛阳,周欢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 萧晗垂下眼帘,思虑良久。 “的确,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这的确是最稳妥的做法。不过……”萧晗话锋一转,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惊月道,“朕依然觉得朕应该陪在周欢身边。” 沈惊月迎上萧晗的视线,不禁心中一动:“为什么?” 萧晗出神地望着前方,目光柔和却无比坚定:“因为朕不想忍了,不想再继续躲在他人的庇佑之下了。也许现在朕的力量还不够强大,还不足以保护所爱之人。但是,那些为了朕、为了大楚而浴血奋战的将士哪一个不是朕的子民?当他们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时候,朕却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安全的角落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吗?朕做不到……朕决不能让将士们寒心!” 听完萧晗这一席话,沈惊月对眼前这位大楚国君竟有些刮目相看,肃然起敬了。 当初在兖州时,沈惊月就陆陆续续地从齐王口中听说了一些关于萧晗的事。据说在先帝的几位皇子之中,萧晗并不是最受先帝待见的一个。而他之所以能够成为储位之争的赢家,是因为有陈皇后这个帮手。 确切说,萧晗从未求陈皇后为自己做什么,是陈皇后暗地里替萧晗除掉了所有的竞争对手。 也就是说,陈皇后自从嫁给了萧晗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谋划夺权。她在萧晗身边布下一盘大棋,将萧晗送上帝位,不过只是她夺权过程中的必经之路。 正因为如此,当这位完全被瞒在鼓里的年轻皇子登上帝座,环顾四周之时,才愕然发现自己的身边早已全都是陈皇后的人。这个时候陈皇后再以功臣的身份出现在萧晗面前,萧晗能不低头吗?能不忍气吞声地把大权拱手相让吗? 可是如今看来,萧晗似乎也是个有血性的人,他终于再也忍不下这口气了。 别说是战场,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刀山火海,此刻的萧晗也会义无反顾地迎头跳下吧。 想到这里,沈惊月也打消了劝说萧晗留在汝州的念头,他上前一步,在萧晗面前单膝跪下。 “陛下如此体恤我大楚子民,实乃我大楚之幸。惊月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至死无悔!” 翌日一大早,沈惊月便派出手下两名武功高强的侍卫,快马护送萧晗出城。 萧晗没有把自己出城追周欢之事告诉怀竹,一来是怕怀竹担心,二来是不想连累怀竹。因为这段日子里,为了护送萧晗出宫,怀竹一路上劳心劳力,已经相当疲倦了。怀竹毕竟不会武功,也上不了战场。可以的话,萧晗希望他能留在汝州,安安静静地等候他们凯旋归来。 出了汝州之后,萧晗在两名侍卫的护卫下策马飞奔,不敢停歇。快马加鞭地追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洛阳城外十里之处看到了齐王大军的人马——只不过,他看到的不是活人,而是满地狼藉的战场与横七竖八的尸体。 看上去,这里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萧晗见状,心中更是着急,生怕齐王军遭到了伏击或是围攻。毕竟,现在距离齐王起兵已过去了六七日,虽然大楚各地势力仍然按兵不动,静观其变,但是洛阳周边苏泌与陈皇后一党势力,已经集结了兵马,响应朝廷号召。如果齐王军不能速战速决地攻入洛阳,战事再这么拖下去,一定会对周欢与齐王越来越不利。 萧晗不敢停下,继续往前追,直到洛阳城郊,才终于听到前方喊杀声震耳欲聋,金戈交错,战马嘶鸣。远远望去,只见齐王的帅旗高高竖在城下大本营之中,洛阳城头投石阵阵,箭矢如雨,双方激战正酣。 一想到周欢就在那乱军之中,萧晗就再也按捺不住了。一拽缰绳便要冲上前去,侍卫见状连忙劝阻:“陛下!前方战事激烈,万万不可贸然进入啊!” 萧晗神色毅然:“朕已经来到了这儿,断然不能再退让。接下来的事,朕自有主张,你们不必再劝。” 说罢,萧晗一甩马鞭,将两名侍卫远远甩在身后,直奔齐王大本营而去。 萧晗一人一马,单枪匹马地冲入齐王军之时,齐王军正因战局僵持而士气低迷。洛阳毕竟是皇都,城墙比汝州更加高大坚固,抵抗也比汝州更加顽强。 “咚!咚!咚!” 忽然间,齐王军中鼓声大作,宛如惊雷阵阵。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衣斗篷的男子站在战鼓前的高台之上,手握鼓槌,奋力地将战鼓擂得震天响。战鼓旁高高地竖起了一面旗帜,那迎风招展的旗帜上画着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 “是白虎幡!!” 人群中传来一个兴奋的呼喊声。 在大楚,有两面象征着最高权力的令旗,这白虎幡就是其中之一。白虎是勇武杀伐的神兽,白虎一出,所向披靡,无往不胜。因此,这白虎幡也就成了皇帝与朝廷传达战令的旗帜。这面旗帜出现在哪儿,就象征着哪一方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 如今这白虎幡赫然出现在齐王军中,也就相当于是昭告天下,御令在手的齐王才是奉旨讨逆的正义之师,这让方才还士气低迷的齐王军瞬间备受鼓舞,军心大振。 相反,洛阳城内的守军看到本该在大楚皇宫里的白虎幡出现在了齐王军中,一时间阵脚大乱,人心惶惶。 在乱军之中的周欢自然也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他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奋力擂鼓的男子背影。虽然距离有些远,但是他还是觉得那个背影很眼熟。 “萧晗!?” 这个名字在周欢脑中一闪而过,仿佛一道惊雷。霎时,周欢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上。他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也没有生出幻觉。可是为什么?萧晗此刻不是应该被苏泌和陈皇后软禁在宫中吗?为什么会带着白虎幡,出现在这里? 周欢来不及多想,策马飞奔出去,冲到战鼓的高台边。 “皇上!”周欢一个箭步冲上高台,大叫一声。 萧晗手一僵,鼓槌咚地一声落在地上,他缓缓转过身来。 周欢一身戎装,刚毅的脸颊磨砺出了几分英武之气。 萧晗朱颜依旧,剪水明眸中沉淀了一抹坚忍与沧桑。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周欢心急如焚,一张脸涨得通红,也顾不上什么君臣礼仪,一把抓住萧晗的肩膀,用自己的身子挡住萧晗,将他护在身前,怒道,“这儿是战场!你知道你这么做有多危险吗!?” 萧晗久违地被周欢拥入怀中,泪水几乎是一瞬间地涌了出来。他抬起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注视着周欢,道:“朕想见你,朕不想忍,也不想再等了。” 周欢听得一阵心酸,他紧紧抱着萧晗,低声道:“对不起,皇上。臣来迟了。” “你……会怪朕吗?”萧晗心跳如飞地垂下眼帘。 “不,能见到皇上,臣高兴还来不及呢!”周欢紧紧握住萧晗的手,“臣有很多话想与皇上说,不过眼下是在千军万马之中,战况紧急,臣不能因为一己私欲误了大事。” 说罢,周欢正要转身,萧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朕也一起!”萧晗抬起灼灼有神的双眼,“朕要与你并肩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