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来日方长
“江昱,若是百年前你是谢凌洲就好了。”拾一真心实意地说。 江昱怔了一下,突然沉下了脸,甚至隐隐带着点怒气,“你在说什么鬼话,谢凌洲算个什么东西,你才是战神!” 拾一不太懂江昱这个反应,只当是江昱看不上谢凌洲。 江昱知道拾一根本不懂他在气什么,就像不懂他那日知道他的身份时为何那么失控,因为,这个人,是他的战神啊! 江昱从记事起听到的评价就是天资不凡,聪颖绝伦,使得江昱一直自视甚高,自认举世无双,最初质疑谢凌洲的本意就是不服,他江昱,居然被认为是他人的转世,简直荒谬。 后来,他用了一年将谢府那几百本谢凌洲送回来的各类文书全看了,里面各个城池大大小小战役的所有安排,详细经过以及反思总结都写得清清楚楚,看完那些后,他也觉得,居然认为他是那个谢凌洲的转世,真是荒谬,这个世上,怎么可能还有那样一个战神呢,进南境之前的谢凌洲,怎么可能是那个战神呢,这个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那样一个人呢。 百年来的大楚百姓都奉谢凌洲为神明,连卫央那种天纵奇才都在听江昱说战神不是谢凌洲后大骂江昱荒唐,狂妄自大说些无端崖之辞,江寄流那种敢为美人弃天下的离经叛道之人也骂江昱胡思乱想,他们都以为他是不敬,是蔑视谢凌洲,但江昱只是要告诉他们,战神不是谢凌洲。 因为,谢凌洲这个名字,配不上那个人,那个为了南境百姓留下百年骂名的罪人,那个为了个断送了自己十万属下的谢凌洲“杀”了自己的蠢货,那个真真正正的战神。 “以后别让我再听到这种话,你不是谢凌洲,只有你,是战神。”江昱看着拾一,不管他懂不懂,都不许说出那种诋毁的话。 “嗯。”拾一应了,心里却想,果然江昱知道得越来越多后,他就越来越搞不懂江昱了,或许,与其等到江昱自己猜出一切,还不如现在主动告诉他…… 江昱不再继续战神的事,回到了之前的话题,“所以,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拾一没有过这种经验,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没有告诉过别人自己要做什么,为了让其他人按他的计划行事,他经常根据不同的场合,时间和对象编造最适合的理由,与排兵布阵是一样的,但这次,他瞒不过江昱,也不…… “世子,饭好了。” “进来。”江昱看着一直沉默不语的拾一,没什么表情站了起来,“既然这些事你不想说,那我们来说说别的。” 本来想说些什么的拾一被打断思绪后闭了嘴,闻言低声道“什么别的?” 江昱叫人把东西摆到了床边,心里因着拾一的不配合抓狂,面上还是笑着端过一盘烤过的鹿腿道“你想我怎么喂?” 拾一没有试着动弹,也没有答话。 江昱笑了一声,也没有为难拾一,稍稍调整了一下帛枕,捻了一块rou送了过去,淡声道“来说说你。” 拾一偏头地咬过江昱手里的rou,看了江昱一眼,心想他不是一直在说他的事吗? 江昱捻了下被拾一无意舔到的手指,看着拾一趴在枕面上不甚方便地吃着,还是熄了使坏的心思,继续道“你不肯说兽人衰弱的原因,那你自己呢?” 拾一顿了一下,咽下口中的食物,平静道“这没有区别。” 江昱哼笑一声,捏了捏拾一微微鼓动的腮子,语带笑意,“你实力连十年前的五成都不到,其他兽人可没有衰弱至此,这也是因着你的种族?” 拾一不觉得自己十年前在江昱面前显露了多少实力,淡然道“我没那么厉害。” “你认为我不清楚你的实力?”江昱冷笑,粗暴地塞了块rou到拾一嘴里,道“我说你有那么厉害你就有。” 拾一没说什么,听到江昱熟悉的语气心里有些微妙的轻松感,从他醒来总觉得江昱似是有些变化,或是那晚的事还是给江昱造成了影响,不过江昱仍是江昱就好了。 “你到底为什么元气大伤?”江昱面无表情地看着拾一,语气发沉,“若是十年前的你,这些兽人绝不可能伤你至此。” 拾一沉默了片刻,道“之前在兽林受了些伤。” “什么伤?”江昱紧追不舍,那日拾一要他躲去密道时他以为是拾一不想大开杀戒,但显然不是这样。 拾一看了眼眉头紧锁的江昱,思索了一下,道“遇到了一些厉害的兽人。” 江昱眯着眼睛,对拾一这种含糊的说辞极为不满,接连问道“怎么遇到的?你之前身上并无外伤,你也不会中毒,从兽林到京城路上三个月时间,你来京城也有近两月了,什么伤让你这么久还未痊愈?带伤也敢来京城,你没时间了?” 拾一也不想江昱一直惦记着这事,却也实在不知如何回答江昱,有些事他不能告诉江昱。 江昱看见拾一又拒不开口,忍了忍,最后没忍住,气得眼睛发红,哑声骂道“你不想告诉我兽人的秘密,我便不问,不想告诉我你的目的,我也不逼你,现在,我只问你,你到底受了什么伤,你都不肯说,若是你如此防备我,干脆让我死在那些兽人手里就好了!你也少一个阻碍!” 拾一没料到江昱反应会如此强烈,但不知是身体过于虚弱还是别的缘故,一时也分不清江昱这究竟是做戏还是如何,只得道“来之前误入了别的兽人领地,缠斗后伤重未愈,途中也未休养好,后来在那个宋知行那里又中了一些药。” 江昱这些委屈和怨愤倒是七分真三分假,加之这么久来确实积攒了不少情绪,但说完后又觉得失态,拾一根本不会搭理,却没想到拾一这次居然肯开口解释,江昱见状软下声音道“干嘛要和那些兽人起冲突,还让自己伤得那么重”。 拾一这次听出来江昱是在套话了,看了江昱一眼,江昱眼角微红未褪,脸上的天真是假,眼中关切确是真,拾一不知为何突然想,江昱其实是个还未满十八的小孩…… 拾一这次没有闭口不言,道“说来话长,日后你再慢慢问吧”。 江昱闻言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拾一,递rou的手都忘了拿起来,实在没想到这种……如此有“人气”的话居然有天会从拾一口中说出来,更没想到拾一居然对他说“日后”,所以,这个比佛祖还佛祖的战神其实吃温香软玉那套?呵。 回过神来的江昱收敛了神情,笑着道“好呀,那你日后可得慢慢说了”。 拾一对江昱的反复无常已经无比习惯了,“嗯”了一声。 阴转晴的江昱笑眯眯地咬了一块rou凑到了拾一嘴巴,看见拾一不肯张口,直接咬了上去,渡到了拾一口中,也未多纠缠,退了出来,看着拾一面无表情地咽了下去,突然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道“拾一,你其实是喜欢女人的吧?” 拾一看了一眼皮笑rou不笑的江昱,不明白江昱这又在试探些什么,答道“不是”。 江昱脸色不太好看,他本以为拾一定会答不知道,江昱语气怪异,道“你喜欢男人?谁?哪个南境的将士?”他心情有些复杂,没想到拾一别的人情世故一窍不通的模样,这方面倒是开窍,“还是说,你喜欢哪个雄兽人?你该不是为了抢人才被伤的吧?” “我不明白你说的喜欢是什么”江昱曾说他喜欢谢清朗那种人,又问他喜不喜欢江尚茗,但在他看来,所有人和兽人都无甚区别,既然说到的是男女之间,“你若是想问交配,那便只有你。” 江昱觉得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拾一似是换了个人,甜言蜜语倒是张口就来,这是真开窍了?笑道“那你便是喜欢我,只喜欢我”。 拾一没有接江昱的话,转而道“京城如此尚男风?”在来京城之前,拾一从未想过世上还有断袖一说,就连断袖一词,也是那时在宋知行府上后才学到,但这两月他在京城也发觉,这儿男风盛行,甚于女色,连羽阁中也是男娼馆更受欢迎。 “说来话长,日后慢慢跟你说。”江昱心情愉悦,觉得日后这词真是无比美妙。 拾一没什么反应,他只是随口一提,并不在意实情如何。 江昱突然想到拾一曾经在兽场被那么多人觊觎过,还差点被宋知行那么个狗东西碰了,这么一想,当真是让宋知行死得便宜了,“你说你这么多年发情期都是一个人忍过去的,是真的?” “嗯”拾一不觉得这需要隐瞒。 “那你那次怎么不忍了?”江昱似笑非笑地看着拾一。 “凑巧而已。”拾一想了一下江昱说的是什么,那时他本是准备离开宋宅,江昱却莫名其妙拉住了他,他当时情况并不好,见江昱并无恶意,也听宋宅的人说那些药对人并不会有影响,便顺势借江昱解了药。 江昱不喜欢拾一的回答,声音冷了下去,道“凑巧?那你以前发情的时候都是方圆十里,空无一人?”回想重见拾一那次,不觉得这人很在意对象是谁,他可不认为当时拾一认出了他,至多不过察觉到他不是宋知行而已,“你那般守身如玉干什么,毕竟你可是个三心二意的人,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兽人”。 “我不是人”。 拾一不懂江昱想知道什么,也不懂江昱的怒气,他并未思考过这个问题,阿比因习性独特,一生只寻一个伴侣,之后每至发情期便会同伴侣在巢内寸步不离直至结束,这并不由他的意愿,而是本能,他不可能为了度过发情期便去囚一个人或兽人,若不是他活不到下一个发情期了,也定然不会同江昱交配。 “一般兽人只会和同族交配” 江昱冷笑,说“那你是兽人吗?” “不是”拾一答得果断,在转生后,他自然不是人类了,但他也不认为自己是兽人。 “没有人心没有兽性,你恐怕真是佛菩萨来倒驾慈航的”江昱冷嘲,心想,他不管拾一是人还是兽人,也不在意这人是否当真是佛骨莲心,他要的就是拾一。 拾一没有说话,他曾奉师父所言,深信这场浩劫是佛祖给人世的考验, 苍生终会被救渡,而在他决定踏入战场的那刻,神佛便再与他无缘了。 江昱恶狠狠地给拾一塞了几口rou,恼怒过后又觉得自己居然像个质问情郎是否自己是独一不二的怀春少女,更是把自己气得不想说话了。 拾一想到那时他是如何用“一生一世一双人”套出江昱的话,他原本只是想借此引出卫央,最后达到目的的过程却出乎他意料,他当时只是有些诧异,而现在,或是江昱确实教会了不少他人应该学会的东西,或是,因为眼前难掩疲惫,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的江昱…… 覆车继轨吗… 江昱气了一会儿,看着一脸平静吃着东西的拾一,忽然又觉得自己这般患得患失着实可笑,无论这人到底从何而来,为何而来,既然落到了他江昱手里,就断没有还走得掉的道理。 这一吃吃了一个多时辰,江昱倒不嫌疲惫,一直饶有趣味地给拾一喂食,甚至最后还自己尝了两块这种没有调味,半生不熟的rou,道“你以前也爱吃这样的吗?” 拾一这次是真的吃得比较多,他估算了一下,恐怕这里不止一整头鹿了,听到江昱的话,想了一下他说的以前,道“以前我不食荤。” 江昱挑了挑眉,“是没吃过还是不吃?” 拾一幼时随着师父不沾荤腥,到师父去世后他去翻泔水寻不到rou食,到兽林更不可能去跟兽人抢猎物了,何况兽林可以吃的植物非常多,不需要他去狩猎,到了军营,里面吃的rou都是兽人,他一直只吃干粮和果子,拾一想了一下,道,“不吃。” 江昱想了一下,又问“兽人都只吃rou,还只能是生的?” 拾一觉得江昱这是明知故问,他十年前住的地方附近的兽人都是吃果子的,江昱还经常去抢,却还是答“不是,有的种族还会吃兽林里的一些植物。” 江昱想了一下十年前那些他经常故意找来引拾一说话的东西,他倒真没见过兽人吃,不过拾一明明不吃倒都十分了解,问 “”你是都试过还是前世知道的?“ 拾一习惯江昱的刨根问底,答“以前吃过。” 江昱从拾一识字这个问题后对拾一的话又多了几个心眼,追问道“以前是指你前世的时候还是在你进京以前?” “都有”。拾一在刚破壳的时候尝试克制本能去吃植物,但即使勉强塞进去最后也会吐出来。 江昱试想了一下拾一吃草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又问“只能是兽林的?” “嗯,每种兽人只吃特定的一种或几种植物”这点拾一在前世便已经发现了,食素的兽人也只会碰兽林的食物,并且只吃特定的植物,而外界的东西兽人从不会主动去吃,吃了也无济于事。 “兽林原本是食素的兽人多于rou食的,但只要他们的地盘枯竭,大部分也随之消亡了” 枯竭?江昱觉得这个用词含义颇丰,不过他倒是没想到原来兽人只能适应兽林的东西,这样的话,也许兽人衰弱还有这个原因,而且,连食物都不能共通,兽人和兽林,到底是如何而来的呢? “那兽林的地盘为何会……枯竭?” 拾一沉默。 江昱料到了拾一不会告诉他,也不强求,他总会想办法知道的,转了个话头道“那你只能吃rou?可以是兽林外的?” “嗯。”拾一试过各种东西,最后证明了他这个身体除了生rou其余的都接受不了,甚至熟透的rou都不行。 “为何外界的rou可以?”江昱以前只是觉得好玩,并没有去了解兽人习性的想法,但是现在倒是越发有兴趣了。 “我不知道”这点拾一也曾有过疑惑,但他并没有找到答案,他看了眼江昱,觉得江昱可能的确是在这趴了几天,这些事如果江昱想知道,之后有的是机会,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江昱装听不懂,继续道“这是你兽人传承里知道的?” “不是”拾一觉得自己现在不应该再理会江昱了。 “那你是觉得不好吃还是吃了会怎么样?” 拾一不知道江昱是真的想知道兽人的习性还是纯粹没话找话,还是答道“不能吃。” 江昱皱了皱眉,道“不能吃是什么意思?你吃了会如何?” 拾一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道“和吃了树皮或沙土一样的。” 江昱沉默了下来,拾一以为江昱终于是觉得累了,正想让人回去,江昱忽然道“什么时候吃的?” 拾一没懂这句话,也觉得不应该再接江昱的话了,没有开口。 江昱觉得他有些倦了,干脆爬上床翻到了拾一另一边,攥住了拾一一只手,声音有些沉闷,“你什么时候吃的树皮那些?” 许是江昱靠得太近,说话间的热气打在拾一的脖颈处,让他有些奇怪的感觉,拾一记得很多人,也记得他们死时的模样,他记得鲜血和死亡,杀戮与尸骸,却不怎么记得他自己,但既然江昱想知道,他便仔细回忆了一下,想了许久,才终于道“百年前第一次大兽潮的时候”。 浩劫过后,南境临兽林的各城的只余尸山血海,瘟疫横行,外城既畏惧兽人重现不敢运送粮食进来,又担心瘟疫肆虐封锁了所有出去通路,不到一月,吃人的便不是兽人了,从那以后拾一便明白,人和兽人,并无分别。 江昱心情复杂,他从猜到拾一的身份后有愤慨,有怜惜,所有的似乎皆是对被谢凌州抢了身份的战神的,他所知道的,也只是那个战神拾一。 “拾一,你在统帅南境前是做什么的?”江昱很想知道,不是战神的拾一,是个什么样的人。 拾一没料到江昱会问这个,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说的,“和之前一样”。 “和你这几十年在边界一样?”江昱有些意外,又觉得没什么意外,“你在南境长大?” “嗯。”拾一从记事起便是在南境,前世从未离开过南境。 江昱眼皮下沉,闻言皱眉,不解道“但谢家在京城,你是如何到千里之外的南境去的?” “不知道。”拾一只知道自己是被捡到的,并不知师父是在哪捡到他的,在他成为谢凌州后知道了自己应当是出身在京城,仅此而已,他从不曾探究过自己的身世这些无关轻重的事。 “那你是如何长大的?”江昱不懂,什么样的经历可以养成这样一个人“拾一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拾一不懂江昱是想知道什么,但江昱声音暗哑,拾一不欲再与他交谈,道“无论你是想知道什么,也不必急在一时。” 江昱闻言恨不得咬这块白玉做的木头一口,但转念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况且他现在确实有些疲累了,模糊中说了最后一句话也慢慢睡了过去。 拾一听着江昱呼吸逐渐放缓,被江昱交握手也有些不适应,却没有动,他现在爪子收不回去,容易误伤,听见江昱那句“来日方长,日后慢慢同你算账”,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只觉得伤处疼痛难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