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宴上
孙府家宴向来赶早,刚到申时便已预备开宴。 沈绣湖以及老二孙辙家大房包翠微、二房李金烛,老三孙辑家正室薛平银这几个媳妇们忙得不可开交,一边催着厨房上菜、布菜,一边布设碗筷,还要仔细盘点饭后的甜点和漱口的清茶。这次立春宴只作家宴,几个媳妇亲手来做糕点,又免不得一番忙碌。 沈绣湖正布酒盏,顾不得注意旁人,而闲下来的容芳却有意靠近她,凑到她身旁低声道:“老大媳妇,这儿便交给我罢,你去中堂照顾一下老爷夫人如何?” 沈绣湖心知容芳是怕董秀莲给她难堪,故意要避开。而她心下想着自己却一向不惮的,或许还能借机再探探孙洵,于是当即答应下来,也顺便做了一个顺水人情。倒是容芳千恩万谢的,态度低微,实在不像个姨娘。 比起正厅众人穿梭、热热闹闹的景象,中堂就显得静谧空寂得多。 堂中家具遵循着大为贵、小为贱,重为贵、轻为贱的原则,正中两把红木太师椅宽而深,与官帽椅相得益彰。墙面放置着长案条,上置葫芦宝瓶、根雕木石,两侧一副春帖,上言:“才美如周公旦,着不得半点骄;事亲若曾子舆,才成得一个可。” 是孙洵亲笔所题。 沈绣湖将一小盘嵌实糕轻手轻脚地放在八仙桌上,四下看时,却没有人。 她叹了口气,正欲回走,不想又是碰巧,恰遇着孙洵和董秀莲步入进来。两个人有说有笑地,氛围很是融洽。 “老爷、夫人,”沈绣湖施了一礼,“宴席不多时便好了,媳妇先来送些糕点给老爷夫人吃。” 孙洵还没开口,董秀莲倒快人快语,道:“不必了,这些东西吃多了要顶肚子的,还是快开宴罢。” 沈绣湖附和道:“媳妇这就命人开宴去。” 她今日穿了一件淡粉色花鸟披风,褙子也是极淡雅的水绿秋香色,乌发盘成一个扁圆挑心髻,用一根小宝塔珍珠顶簪束着,一行一动间,衣袂自然垂飘,更显温柔端庄。 孙洵不动声色地看她施礼,胸中那份悸动愈发深了。他很清楚自己不该生出这份罔顾人伦的欲望,然而美人生动,一颦一笑都好似特意为他而来,这样一盘成竹在握的棋局,就待他落下最后一枚棋子,他如何能不动心? “老爷,如今做媳妇的是愈发没规矩了。堂中无人,她就这样擅自把东西放下,真是不懂礼数。”董秀莲见沈绣湖已走,立时抱怨起来,“巡检司也不算小门小户,怎能不教自家女儿服侍夫家尊长的礼节?” 孙洵握了握董秀莲的手,笑道:“她们年纪小,又是第一次成家,做成这样已是不易,夫人别太苛责了。”他话锋一转,故意调侃道:“我记得…你刚嫁给我时也是这般懵懂,错把毛蟹茶认成铁观音,被老太太好一通笑话。不知夫人还记不记得?” 董秀莲听孙洵这一说,羞赧得没法儿,只能轻拍着他胳膊嗔怪道:“老爷记性可是厉害,连我这种丑事都记得如此清楚。” 孙洵伸出手,轻轻摩挲一下她脸,安抚道:“这哪里是丑事,我只觉你那时娇憨可爱。” 董秀莲眼中涌上一抹柔情,叹息道:“岁月易逝,如今我是老了。” 她这句感叹,孙洵听了却没有说什么。 正厅厅堂中,几个媳妇皆侧立两旁,等着孙洵和董秀莲入座。丫鬟们则依然没个停,在各种细致嘱咐下忙办着。正中大红酸枝圆桌上放置着果山增高揲架,各色时令鲜果堆得满当当,几欲倾倒。这次立春宴的菜式规格颇为丰盛,水晶鹅、火熏rou、羊灌肠、卤烤鸭,另有王瓜拌金虾、rou鲊炖雏鸡、烩通印子鱼,并榛松糖粥、鸾羹之类,也有天花羊肚菜、金汁花菜鸡枞菌等几样素菜,烹得清新可口。 尽管菜品繁多,摆放也没失了礼仪。带骨的、干些的菜肴放在左边,切好的纯rou和羹汤放在右边,细切的和烧烤的rou类放远些,醋和酱类则放在近处。一眼看去详略得当,甚是排场。 孙洵落座,抖叠起长袖,慢慢道:“今儿是家宴,都不必拘着了,你们媳妇家cao持有道,十分辛劳,便一起坐下来吃罢。” “做儿子的来迟了,还望爹爹恕罪。”这边孙洵话音刚落,那边孙家几个兄弟便踏了进来。为首的正是二儿子孙辙。 论长相,孙辙与孙洵最是相像,都是高而挺拔,青松修竹般的神貌,齐整浓密的两道眉毛下生着一双长而有神的柳叶眼,令人见之难忘。 孙辙也惯会左右逢源的,刚安抚过父亲,又跑到母亲董秀莲面前撒娇,“母亲,儿子这阵子公务繁忙,无意怠慢了您,您可不能骂我。”说罢,将董秀莲指间捏着的开胃点心一口咬下。 孙洵无奈地看着这个他最赏识的儿子,笑道:“越来越失规矩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成什么样子?” “爹。”跟在后面的孙辑略显紧张,低低叫了孙洵一声。 孙洵点点头,问:“近日翰林院可忙?修撰一职还能胜任?” 孙辑斟酌着词句,回答道:“不忙,儿子以为…自己还需要多多增长经验。” 孙洵抚摸了一下孙辑的肩头,二人便再无话。 沈绣湖瞪了在最后的孙轲一眼,示意他快去给孙洵请安,而孙轲却呆头呆脑会错了意,径往她那里走去,边走还边笑:“娘子,你辛苦了。” 沈绣湖只恨不得一口唾沫啐到孙轲脸上。 “我有什么辛苦的,你兄弟几个在外面应对大小事务才是辛苦。”她说这话时只觉好笑,孙轲整日游手好闲的,怎配跟别人匹配。 孙轲还在傻愣,粘着沈绣湖不撒手,嘴里像个孩子似的嘟嘟囔囔。 沈绣湖正愁挣脱不开,没想孙辙却过来横插一句:“大哥和大嫂向来如此亲密,也真教我们羡慕。” 孙辙的大房包翠微也跟着掺和道:“是啊,大哥可是个痴情的,对待大嫂一心一意,却不像我家这口子。”说着说着,便把白眼翻到了二房李金烛身上。李金烛也是个刻薄的,同样把白眼翻了回去。 沈绣湖苦笑,偷偷挣了孙轲的胖手,说:“夫妻过日子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怕我也羡慕你们呢。” 这边几个兄弟媳妇眉毛官司打得火热,孙洵候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咳嗽一声。 “都坐下罢。” 这时几个人方才都如梦初醒,皆面露愧色。 董秀莲在旁边隐隐如坐针毡,既担心大儿子没有规矩,不会识人眼色,又着急二儿子添油加醋,徒增事端。唯一能让她松口气的,也只有听话懂事的小儿子。 容芳本在看戏,暗自庆幸无人关注自己,却忽然发现孙宝儿不知跑哪儿去了,于是也着急起来,催着丫鬟去找。 丫鬟去了一会儿,回来禀报没找到,让容芳低声好骂了一通。 或许容芳存在感不高,连带着孙宝儿也不怎么被重视,孙洵环顾一圈以为人已齐全,因此直接开了宴。 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围坐了一圈,眼看人丁如此兴旺,孙洵心里十分畅快,忍不住先饮了一杯。董秀莲见状,也夫唱妇随地浅酌了一口,体现出她作为大夫人的尊贵随和。既然尊长如此,其余小辈们便也共同举杯,祝了以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杯酒下肚,每个人脸上都增添了分酡红。 孙洵先举箸夹了第一筷鱼rou,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咽下后方称赞道:“厨房的手艺真是精进了。” 董秀莲也夹了一筷子,品尝后道:“极是,这鱼rou又滑又嫩,酱汁倒没抢了风头,陪衬极佳。” 沈绣湖默默听着,不由生出几分窃喜。只因这鱼并非出自厨房,而是她亲手所做。 “嗯!”容芳忽然发出一声余味悠长的感叹,“老大媳妇用了什么法子做成这样美味,可否讲给我们听一听?也好让我们自己得空做来吃。” 她这话说得明显又响亮,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沈绣湖身上。 沈绣湖清楚她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想当块敲门砖、引路石,帮自己出出风头,以便拉拢自己对她的好感。但此时此刻,出风头并不是件得意的事情,反而会增加尴尬。 果不其然,董秀莲第一个变了脸色。 沈绣湖想好了措辞,于是笑道:“姨娘取笑了,我这种粗陋的手艺,大家不嫌弃便已是荣幸。若说美味,老二老三家的都远胜于我,只不过先入为主,因此谬赞。既如此,我便当抛砖引玉罢。” 她说这话时,特意留神着孙洵的表情。 孙洵自然愈发欣赏沈绣湖这个大儿媳妇。从前他也只是怜惜,而现今某种求而不得的渴望逐渐在他心中壮大,要将那个理智而儒雅的他吞吃进去。人欲如此,何顾体面。或许让她嫁给孙轲,本就是错。 “大嫂这嘴真是伶俐,”孙辙的目光钉在沈绣湖脸上,好像誓要探究她内心似的,“我只发愁,翠微何时才能像大嫂一般知书达礼、温婉贤淑。不如大嫂得空帮我调教调教翠微?也当是给我这个小叔子宽宽心罢。” “你……”包翠微脸都绿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李金烛乐得包翠微难堪,有些出气似的挺了挺胸膛。 孙洵微微愠怒道:“建文,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这虽是家宴,却也容不得你这般口无遮拦。” 孙辙缩了缩肩膀,举起酒杯道:“是儿子无礼了,儿子自罚一杯,再不敢了。” 孙轲轻轻拽了拽沈绣湖的衣角,嘿嘿笑着对她耳语道:“我兄弟讲话直接,爹最讨厌他这一点,但我觉得他只有这点最有趣。” 沈绣湖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想着孙辙打量自己时的目光,一时有些懊恼,心绪也纷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