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白遇之擦了一把脸,揩掉那些狼狈的泪水,又吸了吸鼻子,平静下来后,才继续讲下去。 “后来……后来我就想,既然我们这段感情让你这么痛苦,那我还有什么坚持的意义。”他故作轻松地说,“那还不如,放你去找你的幸福。” 白遇之的指尖捻了捻,用手指擦掉的那些泪水痕迹很快被抹干,他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掌,用力舒了几口气,再次张嘴时,声音还是颤抖着。 “可是,可是,我觉得你现在也……”说到这里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喉结滚了几滚,才又艰难地说,“我总觉得你现在过得不好,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自作多情。” 他转过头看着傅轻,被眼泪洗刷过的瞳孔乌黑明亮,在快捷酒店昏暗灯光下更是亮得惊人。 “能不能……”他想要看看傅轻的表情,后者的侧脸却被垂落的头发遮住大半,于是白遇之的目光掠过眼睛向下,最后落在傅轻的嘴角,“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 傅轻没有立刻回答,连呼吸声都很轻微。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声音重到甚至快要跳出身体。他把那缕碍事的头发拨回耳后,强迫症一般地抚了又抚,确定它们不会再掉下来才收手。 终于整理好头发后,白遇之才发现,傅轻不止眼圈红了,连鼻尖都是红的。他伸出手,摸着傅轻的脸庞,话语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愧疚和自责:“轻轻,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让你伤心……” 他低声说:“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吗?别为别人难过……没人值得你为他难过。” 傅轻一直垂着眼睛看地面,听完这番话后,他往白遇之的掌心蹭了蹭,然后捏了捏鼻子,掐掉鼻腔里那股酸意。 “想让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是不是应该先给我一个解释?” 他终于肯抬起头看着白遇之。圆圆的杏眼包含着太多种情绪,委屈和悲伤几乎快把白遇之溺死在里面。 心里好像被无数根针戳刺着,白遇之快要被自责和内疚吞噬掉。 ……他又在让傅轻难过。 再也顾不得其他的,那些“也许傅轻现在开始了新感情”“前男友的身份不合适”的顾虑被他抛之脑后。白遇之不管不顾地向前靠去,把傅轻抱在怀里,想要用这样一个拥抱来安慰他。 距离上一次这样的拥抱仿佛已经过了半辈子,白遇之收紧双臂,低声说:“我是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你……其实,本来也没什么是不能跟你说的。” 说罢,他放开傅轻,又擦了擦眼睛。 “从哪开始说起呢?”白遇之喃喃地说,“……哦,对了,郑谦,从郑谦开始说吧……” “我转来班上之前,一直在老家那边读书。郑谦和他父母,还有外婆住在我家隔壁。他是童星,那时已经红了很久……” “你爸爸由于工作性质,全国到处跑,没空管你,于是把你托付给那一家人照顾,”傅轻打断他,说道,“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总之你和他们一家人闹翻了,加上你爸爸工作调动,来到上海定了居。” 白遇之疑惑地眨眨眼睛,“……嗯?” 傅轻盯着他,渐渐褪去刚刚的复杂神色,“这些我猜都能猜到。” 他轻声说:“我想知道的是这些吗?你真的觉得我以为你喜欢他吗?” 傅轻甩掉脚上的一次性拖鞋,蜷起一双长腿,下巴磕在膝盖上,“……你在我身边这么久,如果我还不知道你心里有谁,不知道你究竟爱谁,那我也太蠢了吧……” 他盯着地面,愣愣地说:“我只是想知道,究竟能有什么事,严重到能让你宁肯被我误会,也要瞒着我不肯说。” 傅轻把自己的腿抱得更紧,侧脸压在上面,转过头看着白遇之,片刻后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有时看着你闷声不吭,我就会有点生气,会故意找茬和你吵架。但是到了后面,我也分不清这样究竟是在气你,还是在跟我自己较劲。” 白遇之闻言摇摇头,他不敢再看傅轻,只能学着傅轻一样把双腿蜷起来,连额头也深深埋进去。 从肌肤中小小的缝隙中,傅轻看到白遇之的泪水大颗大颗地往下落。他从未见过白遇之如此悲伤,即便是在他们争执分手的时候,即便是在现在,都没有过泪水难以抑制的情况。 他听到白遇之带着nongnong的哭意说:“因为我恨他,我太恨他了……如果能重来一次,我真希望我从来没认识过那家人。” 完全出乎意料的话语让傅轻瞪圆了眼睛。 * 这世界上有许多事情,在很多年后回头看时,都是早就有过暗示的。 郑谦的死并非突然,事实上,在很早之前,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很不稳定了。年少成名、一夜爆红,与这些赞美一起出现的,还有与普通人完全不同的生活。 太多双眼睛盯着郑谦,太多人想看他出丑。他白天拍戏,晚上熬夜学习,却还是因为考试成绩差而被嘲笑。在剧组里,他学着步入社会,被人喷是老油条;在学校,他难以融入同学,又被人骂是故作清高。 无法排解的压力让他变得喜怒无常,郑谦的父母却并不觉得自己的儿子有什么异样。 原本这个家庭的悲剧与白遇之并无关系。事实上,一直以来受托照顾白遇之的都是郑谦的父母,至于郑谦本人,白遇之并不熟悉,甚至因为对方喜怒无常的脾气,白遇之一直很怕邻居家这个大他几岁的哥哥。 然而,郑谦跳楼后,他的父母在房间里,找到了一封类似遗书一样的信,信中写满了对“几米之外那个孩子”无望的爱。 这封“遗书”理所当然被认为是写给白遇之的。郑谦母亲发了狂一般地咒骂让白遇之甚至不敢出门上学,直到父亲因为工作调动回到老家,他才敢央求着父亲这次带他一起走。 远离了那疯癫的一家人后,白遇之有很长一段时间仍然惶惶不可终日,过度的紧张和恐慌让他性格更加内向,直到几年后他鼓起勇气,向傅轻伸出了手,才慢慢走出那段可怖的阴影。 然而,不久后,郑谦的父亲突然找到了他。年迈的老人交给他一卷录影带,说是郑谦生前没拍完的电影,求他帮忙找到当初的导演。相比起大受打击的郑母,郑父虽也悲伤,但不至于失去理智。白遇之无法拒绝老年丧子的老人,答应了。 他找到当初那部电影的导演,把这烫手山芋一样的录影带甩给对方,却又无意间发现,原来当初那封被无数人误认为是绝笔信的情书,竟然只是电影中的道具。 ……是电影中男主角跳楼时,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东西。 “……我有时经常在想,我又做错什么了呢?”白遇之仍然将头埋在膝盖里,说了太多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可能我最大的错,就是认识那一家人。” “最痛苦的那段时间,我甚至希望他们也去死,”手臂被泪水打湿,停不下来的眼泪沾湿了他黑色的牛仔裤,在膝盖处晕开了一大片水痕,“我觉得只有他们也死了,我才能解脱。” 他艰难地说完这些话,压抑在内心太久的痛苦,全部讲出来却并不觉得轻松。他说完这些后,也终于止住了眼泪,手背在脸上胡乱抹了抹,擦掉泪迹后,他抬起头,平静地看着傅轻,“不是不想告诉你这些,我也想听到你的安慰,听到你告诉我,‘你没做错事,不是你的错’……” 他抬起眼睛看看天花板,眼神闪烁几下,“但是我不敢……他爸妈对我好过,是真的;我恨他们,希望他们去死,也是真的。” 他咧了咧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怎么说呢?你会觉得我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吗?觉得我升米恩、斗米仇?” “有时能冷静下来的时候,我会觉得他们才是最可怜的,觉得不该怪他们。但是,直到现在,也没有人跟我说过一句,当时的事情与我无关。” 说到这里,白遇之突然烦躁起来,蜷起的双腿重重落回地面,他说话的声音也陡然提高,“我不无辜吗?他们可怜,我就不可怜吗?!” “……谁不希望在恋人心里是完美无缺的形象呢……”他又颓然地弯下腰,毫无逻辑地说着,“我也希望啊……我不想让你觉得,没人管我的时候明明有陌生人对我那么好,我却希望他们去死……” 白遇之连连摇头:“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傅轻一直静静听着他说,看他偶尔焦躁,大部分时间则是深深的痛苦。他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后脑,手掌稍一用力,带着他往自己这边靠。 傅轻用额头抵住白遇之的,低声说:“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完美无缺的。” 这句话就像一个开关,打开了白遇之更深处的情绪,刚刚止住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再次涌出,他靠着傅轻的脸,眼泪打湿了他的脸庞。 呜咽逐渐变成了痛哭,白遇之泣不成声。 “我最早、最早没有想过会因为这些跟你争吵……”浓重的鼻音让他的话语很不清晰,傅轻却都听懂了,“后来你越生气,我就越不敢说——” 他抱住傅轻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按到自己怀里,好像稍一松手傅轻就会不见一样。 “对不起,”白遇之说,“宝宝,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