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 人生长恨水长东
第七十九章 五日后,风之域 鸿雁飞来,自北而向南。一路穿过寒冷的天境,高耸的乌蒙山区,最后抵达风之域以北,水草丰美之处。 然而自从太初历三千八百四十三年,风罩破碎之后,鸿雁便再不南渡,直至今日,时隔两年,江巽澜才又在风之域的领空看见迁徙的鸿雁。 他伫立在城头,眺望着头顶的鸿雁一路飞向西闽河——这条河直通西岭大漠深处,从河岸郁郁葱葱到河床干涸荒芜,竟也同人生之境遇一般,少年青年的意气风发,中年时的碌碌于人世,一直到晚年的萧条落寞。万物皆有灵性,此间道理,不可多语,只可意会。 自沈巽离开以后,江巽澜每一天都会在此地伫立一会儿,以缅怀故人。 与他一样的还有洛坎,洛坎问过他,依照风之域的规矩,该如何祭奠逝人。江巽澜说,风之域内,并无那么多规矩,不过沈巽从前爱站在城头去看远方,若他愿意,也可以去城头祭拜。 洛坎后来又问,若沈巽的灵魂看到自己去了他最喜欢的地方,他会不会逃。直到说完后才意识到沈巽已经魂飞魄散了,何谈魂魄一说。于是二人竞相陷入沉默。 今日洛坎来晚了,或许是因为昨夜又一整宿没睡,黑眼圈重得很。他还是打着扇,尽量保持着从前风流恣意的模样,可眼底的疲惫和憔悴却无法掩饰。 “风君。”他唤江巽澜。 江巽澜应声回过头,向他颔首:“坎君。” 洛坎走到他身侧:“听说近日来,风之域内朝一直就沈巽下葬事宜,在进行争辩。” “是。”江巽澜背起手,看着远处:“你们四人不想这么快将他安葬,可是尸体就算在这初冬,也会腐烂,我们虽尽量减缓其腐烂,房中也放了冰盆,可你应该也知道了,他尸体上,还是生出了尸斑。更何况……”江巽澜转过头,郑重地看着他:“在我们风之域,七日内不安葬死者,是对死者的不敬。” 洛坎多多少少到现在还是不愿接受沈巽的离去,遂闭上眼,苦笑一番:“风君所言,我又何曾不知?可是你说,世间本该有定法,这越沉的东西,不就该越想放下吗?怎么事到如今,我却就放不下?” 江巽澜看着他凹陷的眼眶,和日益消瘦的脸颊,发出一声感叹:“能见到以被无情着称的坎君,露出为情所苦之态,江某当真是惶恐。” “我是该无情,也是该无义。” 洛坎亦慨叹:“可我偏偏生了情,也生了义。” “可若真要论起来,坎君放不下的,也不该是沈巽。”江巽澜道。 洛坎看向他,没有多生气,只摆出洗耳恭听之态。 “昨日天君与震君来寻我,谁想要放弃君上之位,留在风之域。”江巽澜说:“但坎君一生为名利,为洛涯所奔波,怎又可能轻易放手?修君王之道,就得无情,坎君是位好的君上,沈巽想必于你而言,不过只是人生中的一抹短暂的霞光,过去便过去罢,又何值得留恋?” 洛坎不说话,眉毛拧在一起,他唇张开复又闭上,最后下颌线绷得死死,然后沉默地转过头,看向天际振翅高飞的鸿雁——而那鸿雁早已远去,变成了一群黑色的点。 —— 另一端,城郊。 几场大雨过去,林中还带着潮气,氤氲朦胧的雾气环绕在林间,叫人甫一靠近,便惹上一身湿。 叁穿行在林间,为身上黏腻的触感而眉头紧皱。不远处的丘陵上,站着一个黑色的人形,他脊背挺直,却难掩颓废,全身上下只身着一套简简单单的便服,与他平日里表现出的贵气倨傲大相径庭。 靠近之后,叁才注意到他的手臂上戴带着一圈黑色的环。 “艮君。” 叁唤了他一声,便跪在地上。 岑艮自是注意到他,却不曾转身:“躲了这么久,你终于知道来见我。” 叁低下头,不敢直视他:“叁有罪,请艮君赐罪!” 岑艮冷冷地“呵”了一声:“说” 一滴汗自叁额间滴落:“我……我背弃艮君,已丧失了身为死侍的资格,还请……还请艮君亲手了结我!”他抬起头,终于敢看向岑艮,而岑艮也正好回过头,低头俯视他。 他们对视的那一瞬间,叁预想中的,对方眼底的暴怒却并未出现,而他深邃的眼中,只有空洞和木然。 叁被他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只能低头,解下自己的佩刀,双手呈上。 岑艮拿起他手中的刀。叁感到手中一空,心也随之剧烈地跳了起来。 然而剜心的疼痛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声铁器坠地的声音。 叁虚睁着一只眼,却见岑艮的手还停在半空,而自己的佩刀卧在草丛中。 “你走吧,我不拦你。” 岑艮背过身去,默默叹息了一声:“你虽负了千岳宫,但你到底跟了我这么久,人心都是rou做的,你叫我如何下得去手。更何况……他也不希望我这样对你。” “他”是谁,两人都清清楚楚,可没有一人去点破。 叁愣了愣,继而弯下腰,额头重重砸在地上:“艮君……” 他眼底有泪,颊边滑过一道清澈的水痕——这也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落泪。无论是阿九去世,沈巽去世,他都未曾落下过一滴泪,唯觉得心口堵得慌。直到这一刻,这些堵塞于心口的烦闷才得以疏解,而也是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懂得,那一天,泗沄带着沈巽离开时,冲自己说的那句“我不是为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终于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 岑艮又叹一声:“以后若是有机会再见,不必再叫我艮君,近日来,我已打算提交辞呈给长老会,叫他们安排其他人继任艮君之位。” 岑艮为了今天的地位,蛰伏多少年,与岑岳暗中较量多久,这是叁一步步看过来的,他居然要放弃如今获得的一切,这也是叁怎么都没有料到的? “昨夜我与乾媂谈过,他说他已打算放弃天君之位,辞呈已经递给长老会了。”岑艮自嘲般地笑笑:“你说说,他尚且奋不顾身,愿和长老会撕破脸皮留在那人身边,我又怎会甘心?” 叁默然——他认识的那个艮君,的确是个偏执,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岑艮抬眼,涣散地注视着头顶翠绿欲滴的叶:“即使这么久过去,午夜梦回时,我还是会想起与他一起在乌蒙山共度的那几天。偶尔也会记起小时候在风之域的场景。那个时候,是我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最快乐的一段时间,如果不是岑岳突然赶来……一切是否就不那么一样了。” 叁看到他从怀中掏出一枚荷包,捏在手中。那荷包针脚凌乱,图案绣得歪歪扭扭,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擅长刺绣的人的手笔。 “罢了,是我话太多了。”岑艮背起手,苦笑一声:“走吧,你也该启程了,乌蒙山山多路远,珍重。” 于是叁再向他磕了一头,随即起身,以沉默的方式结束了他们的告别。 —— 同日,停灵殿 停灵殿之所以被称为停灵殿,旨在每当风之域有官居三品以上者或王族去世时,就会将尸体运送至此,接受朝中人祭拜。 据说,当年修建停灵殿时,当时的风君特地请了最好的风水师傅与道长设阵,做法,只为让长辞于此的人,能在停灵殿多留上几日。 可惜沈巽的魂魄早已湮灭,若他能保全魂魄,便有幸看到为自己而拉的,满屋的白布,还有散落在香案上的纸钱与贡品。 这几天,乾媂基本一直守在他的身边,薛震也常来,两人都是无言,兀自看着躺于棺木中的沈巽。 如果忽略掉他手上几粒尸斑——沈巽还保持着离开时的样貌,脸颊瘦削,恬然地闭着眼,长睫一动也不动,记忆里红润的唇也再不会张开。 他微笑着,像是毫无牵挂般地离去,而也是这幅表情,让两人莫不心如刀绞。 “我已将位置让给了薛将离。”良久后,薛震忽然发话:“他虽百般阻挠,我也不应。从一开始,他就干涉雷谷内政,如今大权落在他手中,他想必极为高兴。” 乾媂看他一眼,发现他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只是我唯一恨的,是没有办法杀掉他。如果不是他……阿巽与我又怎会变成现在这般。”他咬紧牙,牙关搓得咯咯作响:“我一开始,就知道周海坠湖是他搞得鬼。如果不是他,沈巽又怎可能出来?周海又怎会擅自离开婚房?可我……”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像厌弃自己一般,一拳狠狠地砸在椅背上。 乾媂看完他,又将视线移回来,放到沈巽身上:“覆水难收。” “……”薛震痛苦的闭上眼,面部肌rou痉挛着:“对,覆水难收。我此生上得最深刻的几堂课,都是他带给我的。我从前和他说,我只爱他的皮囊,可当他只剩一具皮囊给我的时候,我却如此失魂落魄……” 乾媂默不作声,只是伸出手,用手指细细抚过沈巽脸侧。 这时的他,已经不会再像先前般反抗自己的行为,只有乖顺地任他作为。他的皮肤还是那么细腻,就仿佛他还活着一般。 可越是如此,乾媂心中的痛苦就越是深重。 他忽然想起小的时候,自己被作为怪物关在宫中,只有栖愿意带他出去玩,给他买面具,糖葫芦,逗他玩。 他爱过的栖只是一个幻象,可他爱着的沈巽却是真正存在过。 乾媂终于明白,自己只是太执着于一个所谓的称呼,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人的名号。他以为自己可以束缚住栖,便以为他能拿这个同样束缚沈巽。 大错特错。 “在你们来之前。”他忽然道:“我和他一起呆了一段时日,可我竟没有发现他身体的异常。起先我只倒是让他体内的诅咒消除了,却不曾想过……此种可能。” 薛震闻言也低下头,攥紧了拳头。 是啊,他们总是以为沈巽不会离开,所以就没有珍惜过,直到他再也回不来的那一刻,他们才知晓追悔。 “去收拾一下他的遗物吧。”乾媂站起来:“这么多天,那间屋子也没人敢进去,人已经走了这么久了,总得有个了结。” —— 去到沈巽寝宫后,出人意料,竟还有几人早已到此。他们分别是洛坎,江巽澜,以及孤身一人的岑艮。几人面面相觑,末了置予一苦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还当真是默契。 江巽澜取了钥匙,亲自开了锁:“沈巽走后,我便叫人把他的宫殿锁了起来,这几日也没人打理。你们进去后不要乱动里面的物件,其实我相信……如果按照他的意思,其实是不想与你们在有瓜葛的。” 他这话说的无情,可惜偏偏是实话。四人沉默,表情中皆有一瞬落寞闪过。 洛坎收了扇,挂在腰间,先行走入,其余三人亦跟在他身后,纷纷踏入屋中。 前几日大雨,落得四处都生了霉,他们甫一进屋,就味道了扑面而来的,潮湿的气息。那日沈巽与他们作别是在太医院,而此处还保留着那日早上,他离开前的景象—— 首饰盒随意地放在铜镜前,这铜镜是当时为了给他梳妆才搬来的,如今也落了灰。他本来的衣物还搭在床头,是那件让四人都再熟悉不过的天蓝色的武服。 薛震愣了愣,就欲伸手去触摸他的衣衫,然而又想起江巽澜方才的话,只得不甘地收手。 桌上放着套青瓷茶具,其中两盏还乘着水,不过无一例外,杯沿都长了层淡灰的霉。 乾媂半阖着眸,目光落在其上,不知在思索什么。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人笑声:“原来都在呢。” 几人不悦地转头,心道是何人如此不识时务,没料到站在门口的竟是一身白衣的乌蒙上仙。 “上仙。”江巽澜先反应过来,跪在地上。 其余几人都保持着呆愣的表情,半晌后才记得下跪行礼。 “罢了罢了,都起来。”叶烨挥了挥手:“我在水月镜中看到几位君上都聚在风之域,却不回自己的领地,这可不是什么正常的事。” 五人恭敬地起身,除了江巽澜,表情皆有些微妙。 叶烨看那四人面如死灰,不免一挑眉,移开视线在屋内逡巡一圈:“喔,这就该是沈巽的住处了吧,难怪你们脸色这么难看。真是许久没来风之域,比起千年前,当真是变化颇大。” “上仙究竟有何事?”薛震脸色已有些难看。 叶烨当然没那么闲,千里迢迢跑来揭他们伤疤。因此对于薛震的怒火,他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冲江巽澜道:“风君,为我准备一间屋子,然后将风罩拿来。” 他摊开掌心,一道暗红色的光于他手中展开——这术法几人都在中听说过,其名唤月湖桥断,虽听起来文雅,实则不过只是太初元年,修仙热潮兴起时,昆仑派代代相传的一个纳物的术法。 而在这道光中,几人看到了除风罩之外的七件宝器。 众人脸色一变。 —— 记载,若要通往仙界,当集齐八件宝器,并佐以相应的祭祀流程。 但是的作者并未详尽记载,这祭祀的流程是什么,其中关键的一环又是什么。 叶烨告诉众人,当年乾守之所以能背着自己完成祭祀,且知道那关键之人,是因为他接受到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提示。 这话听起来悬乎,如果用通俗一点的话说,就是神州之外,还存在与其同纬度,但处于平行的地方。更高的纬度,姑且将其当作仙界。仙界只有一个,而人界却有无数个。 自当年盘古开天辟地,烛龙创造时间之后,仙界,人界,魔域,鬼域便四方分立。本来人界只有一个,但是在太初年开始之前,因为发生了什么事,致使人界割裂为了无数个,从而导致仙界再无心力管理其中单独某个,许多大陆都在地脉流动间消亡。 神州也曾差一点在太初元年时崩塌,不过后来叶烨飞升成仙,从玉帝司礼手中取得了八件镇压地脉的宝器,这才让神州免于灾祸。 不过成仙之后,叶烨就不能过再多干涉人间之事,此后数千年,除却乌蒙山,他便几乎再没去过别处。是他写下了,不过利用此等规则面见玉帝,需要心如澄台明镜,若有杂念,就会被反噬,为了防止悲剧发生,他就抹去了那中间最重要的一环——也就是祭祀的时候,需要一位身负天血之人,开启往天界的大门。 可惜他还是没有防住乾守。 “当然,这都是题外话。”叶烨冲众人一笑:“我此行来,想必诸位也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了。八件宝器已经在这儿了,我可以给你们提供天血,至于能不能见到玉帝,救下沈巽,就靠你们自己了。” 他说完此番话后,屋内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这不是开玩笑,乾守的下场他们所有人都再清楚不过,其中尤以乾媂感受深重。更何况,玉帝不见得会为了一介凡人,而面见他们。 他们看向乾媂,却发现他面色如常:“我没有问题。” 薛震也道:“我一样。” 岑艮点点头,示意自己无妨。 最后所有人的视线落到了洛坎身上——他是唯一还没有放弃自己君上之位的人,留了此种牵挂于人间,又怎会轻易交出自己的性命作为赌注? 洛坎看所有人都看着自己,便无奈地露出一个笑:“你们都敢,我岂会退缩?” 江巽澜正欲开口,却被乾媂打断:“此事因我们而起,风君就不用参与了。” 江巽澜皱了皱眉,但看到叶烨也冲自己摇头,就只能咽回到嘴边的话。 “那便就这么定了。”叶烨道:“施行祭祀,随时都可以,时间由你们定。” “那就现在吧。”话音刚落,岑艮便接过话梢:“时间越拖,越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叶烨一挑眉,环视众人一圈,都不见有异议,唯有洛坎面露豫色,他遂问:“坎君不愿?” “不,”洛坎迟疑道:“我只是奇怪,为何上仙要帮我们?” 叶烨闻言怔愣一瞬,又像是陷入回忆一般,表情有些放空。 “大概是想起了过去的事。”他轻笑一声,笑意却噙了苦涩:“罢了,陈年往事,休要再提。我也只能告诉你们,再次得到他后,一定要珍惜。” —— 江巽澜出了屋子,并照叶烨所言准备好了沙,香蜡,龟壳与钱币。 四人各坐东南西北角位,八件宝器环绕在叶烨身侧,他左持四枚铜钱,右握两瓣龟壳,那龟壳上书卜筮之言,当然,不为求签,却是要联通人界与仙界。 正所谓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世间万物,究其根源,不过源自一脉。 叶烨那内力在手腕上开了道口子,鲜血便顺着他用沙画好的法阵沟壑流去。当法阵被鲜血填满,那八件宝器也好似对这血液有感知一般,红色自底部攀升,渐渐染为鲜红。 以鲜血为引来开启法阵,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饶是叶烨,也不禁暗自咬牙,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 洛坎,岑艮,乾媂与薛震盘坐在座位上,手作结印态。 同样的,以凡人身躯开启法阵,对他们而言亦是如趟过刀山火海地狱般地苦痛。可几人却丝毫没有退缩之意,即便脸色惨白,还是端正地坐在原处。 倏忽间,一道光自叶烨周身散开,将法阵勾勒,而伴随着这道光,阵眼上的四人皆眼前一白,陷入了昏迷。 苏醒时,他们却并没有如预料中那般抵达玉京,而是置身于一片鬼蜮之间。天是血一般的赤红,漆黑的游魂行走于建筑之外,而建筑内,一方血池卧在大堂正中,翻滚爆裂的血泡好似怪物张开血盆大口,欲将人吞噬。飞沙走石大如斗,只肖一伸手,手腕上的衣物就会积一层薄沙。 薛震最先醒来,看到眼前的景象时,不由怔愣许久—— 这是哪里? “终于醒了。”他的面前走近一个人影,雪白的衣袍上坠下一块色泽温润的玉。 薛镇抬起头,看见了那人散落在衣物上的发丝,与俊美的脸庞。他不曾戴冠,就任长发这么垂落着,气质超然而风流,不似人间之人,倒似玉京里的谪仙。 薛震张了张嘴,然而不容他发出疑问,一柄长剑就先横在了他面前。 “寒骁!”那谪仙赶忙叫住要动手的蓝眸男人,又冲薛震抱歉笑道:“不好意思,他没有恶意。” 薛震点了点头,心中却尚有余悸——虽然对方除却横剑外,并没有做出任何别的举动,但是单从对方挥剑的动作,他就得知,自己与他的内力有着天壤之别—— 不对,准确而言,眼前这两人的内力,都不像是凡人该有的,莫非他们真的到了仙界? 薛震不敢贸进,只能撑着地爬起来,向二人匆匆抱拳:“我乃雷谷薛震,敢问二位名号?” 两人对视一眼,像是有些疑惑。 接着,那谪仙道:“我是鬼域之主,方卿随,身边这位,是魔域之主的爱徒,寒骁。” 魔域和鬼域的人怎么会认识?更何况……他们关系还如此亲昵? 薛震心中泛起迟疑,但不敢多问。 “这里……就是仙界吗……” 身后传来人声,众人齐齐向后看去,便见另外三人也悠悠转醒,正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洛坎撑着头,黄沙随着他动作落下衣袍与发丝。岑艮呛了一口,皱着眉摸了摸嗓子。乾媂是几人间最不狼狈的,不过雪白的衣袍也染上了尘埃,袖口变成土黄色。 方卿随看着几人,淡淡道:“这里是鬼域。万鬼汇聚之地。” 鬼域? 四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问—— 叶烨不该是将他们送到仙界吗? “如果是要去仙界,司礼可不见得欢迎你们。” 寒骁好似看透了他们的心声一般,抱着臂:“那个家伙每日要处理诸多下界事宜,你们去找他,就等着吃闭门羹吧。” 方卿随接着他话问:“几位是怎么到鬼域来的?” 四人又面面相觑,最后洛坎叹息一声,说了句“我来吧”,便走到二人前,冲他们一抱拳,并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说清楚了事情的始末—— 从乾守祭祀失败,到风罩破损,沈巽到各地寻求晶石,最后是沈巽选择接受叶烨的帮助,以魂飞魄散为代价,飞升成仙。 听完他一席话,寒骁与方卿随都陷入了沉默,良久后,方卿随摸着下颌,看了一眼前者:“你是说,你想要我帮你们找回沈巽的魂魄,并助他复活。” “的确如此……”洛坎迟疑片刻,却还是苦笑着说出——要一个仙人帮助自己,无异于天方夜谭,更何况对方还是鬼王。 他一撩衣袍,垂着头跪下:“若鬼王能助草民完成这个心愿,草民愿肝脑涂地,哪怕是献出自己的性命,也不成问题。” 方卿随皱了皱眉,接着,便见另外三人也跪下。 寒骁闻言冷冷地“啧”了一声:“逆天而行,本就不合常理。更何况……” “好。” 方卿随的回答刚出口,四人还未反应过来,只是脑袋空了下,接着,欣喜之色便溢于言表。 寒骁拉下表情,浓眉拧在一起。方卿随知道他担心,就捏了捏他掌心,安慰道:“不用担心,你说说,这么多年,也就他们来找过我,这样的小忙,也费不了我多少气力。” 寒骁叹息一口气,脸色依旧铁青,但还是做出让步:“仪式一旦出现问题,我会立即让其终止。” 方卿随笑了笑,又当即恢复到严肃的表情,转头对几人说:“但这并非没有条件,我最多只能聚集他的魂魄,可他阳寿已尽,我无法再续上,除非你们愿意交出自己的阳寿,转到他身上。” 话音刚落,薛震的声音就接上:“我们都没问题。” 方卿随一怔,又目光一扫众人,却见几人无不是神色坚定,便失笑:“真是痴情人。” ———— 鬼域之中,黄沙成雨,血作天空色。鬼魅环绕在天际,发出穿云碎空般地哀嚎。每一个游魂,都寄托着一个心怀不甘之人的哀思。他们游离在三界之外,成了人人鄙弃的存在。 方卿随站在沙坡上,其余几人则站立于他一里之外。 他的衣袂翻飞着,掌中凝结出一道明晃晃的光。接着,他眼中闪过血红的颜色,眉间鬼域之主的纹章闪现。他抬起手,那光便自他掌中发出,冲破重重黄沙,似将血红的撕开了个口。 四人捂住眼,刺眼的强光泵出guntang的温度,令他们几乎感觉肌肤都要融化。 下一刻,几缕破碎的魂魄被卷入那白光之中,渐渐形成一个赤裸的人身…… —— 沈巽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被什么东西撕裂成碎片,可是意识依旧残留着,那种剜心的疼痛,和鲜血淋漓的触感,也依旧真实。 他在虚无中游走了许久,好像找不到尽头一般。但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他似乎听到有人啼哭,也有人在哀嚎。可他并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就像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一样。 后来,他被卷入了一束光中,再后来,他终于又睁开了眼…… 记忆如同决堤洪水般,纷纷涌上他的大脑,那些悲伤的,喜悦的,还有爱与恨重新回归了他的灵魂,一滴泪自他眼角落下,咸涩的味道湿濡了他干涸的唇瓣。 他爬起身来,却发现自己正躺在棺木之中,而周围的盆中则盛放着冰块。 许久未活动过四肢,手臂与腿都似快要朽掉般,一动作,便会有骨头发出的咔咔声响。 他穿着雪白的中衣,走至门边,然后伸出手,推开了门扉。门外光线刺眼,令他视线许久都陷入一片花白之中。 “风君!风君!” 有人在大喊:“沈公子醒了!” 沈巽有些茫然地看着一群人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像是没有反应过来般,而下一秒,自己就被揽入一个宽厚的胸膛。 “太好了,太好了……”薛震身体颤抖不已:“你还活着……” 岑艮面无表情地将他和沈巽扒开,然后担忧地看向后者:“你还好吗?可还记得我们是谁?” 他们是谁? 这个问题实在可笑。就算他沈巽再死一千遍,一万遍,再睁开眼时,都不可能忘记这四张脸。 沈巽闭上眼,睫毛颤抖着:“你们这般看着我,是想要我兑现那个承诺吗?” 承诺自是说在他们交出晶石前,要让沈巽留在他们身边的要求。 几人闻言皆是一怔,脸色变得不同程度的难看。 沈巽挣开岑艮的手——重生之后,他已无天血加持,就力气上说,只不过是个练过武的普通人,自是比不得岑艮。 岑艮也不敢强迫他,便松开了手。然后沈巽就不再瞥他们一眼,兀自向江巽澜和叶烨的方向走去。 叶烨依旧微笑着,像是眼前的景象并不在他意料之外,而江巽澜则是满眼泪水,张开嘴,但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巽走上前,同样眼含泪光,然后结结实实给了他一个拥抱。 叶烨看了一眼那失魂落魄的四人,小声道:“不去看看他们?” 沈巽不愿多提及那四人,瞬间铁青下脸色:“不去。” 叶烨“呵呵”地笑,像是觉得眼前这一幕格外有趣。 —— 沈巽自鬼门关走一遭,眼下总算渡过了劫难,江巽澜大喜,在宫中设宴,但又被夫人与沈巽同时警告不可铺张,只能把宴会缩减成自己一家两口,叶烨,沈巽,外加岑艮乾媂洛坎和薛震。 宴会上,江巽澜最为激动,对本来心怀不满的四人,也纷纷称兄道弟,推杯换盏,喝了个大醉酩酊。 叶烨次之,也许是他酒量不大好,喝完后话格外多,非要拉着沈巽讲他当年在昆仑山当学徒的峥嵘岁月。 沈巽没办法,只能在旁边听着,最后还是薛震给大醉的叶烨后脖子来了一掌,这人才舍得睡下去。 江巽澜被江夫人扶着回了屋,叶烨也叫下人抬到了寝宫。因此转眼间,宴会上竟又只剩下五人——洛坎转着酒杯,看起来意不在他,但无时无刻不关注着他的动向。岑艮端坐着闭目养神,从头至尾就没动过筷子,只在沈巽敬酒时站起来过。而乾媂与薛震的就要直白一些,至始至终,就只看着沈巽一个人。 沈巽将一切尽收眼底,只能叹口气,心道孽缘难缠。 就在几人僵持不下,沈巽呆也不是,走也不是的时候,乾媂忽然道:“沈巽,这次我们不逼你。你若想走,那便离开吧。” 沈巽一怔,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正错愕着,岑艮便道:“这一次,是我们自愿救你。我们亏欠你良多,无从偿还,所以,你这一命,只能算是我们还给你的。” 洛坎停下了转动瓷盏的动作,修长的手指紧攥住那杯盏,像是恨不得将其捏碎:“那日之后,你没有立即醒来,我们都以为先前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还为此商议许久……还好,你醒过来了。” 薛震沉吟良久,又道:“自那之后,我们就商量好,无论你醒来做出怎样的选择,我们都会尊重。” 他们的话一个接连一个,令沈巽有些发懵。等整理好他们话中所述的内容后,沈巽便彻底明白过来——自己是自由了。 当禁锢自己的人告诉他,他重获新生,当背弃他的人向他表露歉意,沈巽觉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 他想要露出一个微笑,装出洒脱的模样,可是事到如今,他的心底只有阵阵钝痛。 但不论如何……至少一切都有了终结。 “好。” 当四人听到沈巽启唇,发出了一个简单的字时,无不打起精神,期待着他的下一句话,可是他并没有下一句话可说,仅仅以此作为了对话的结束。 —— 第二日早,沈巽向江巽澜递交文书,告知自己还是打算离开都城,到别的地方去谋生。而自己已于昨夜收拾好盘缠,只等他一句答应 江巽澜虽心中不舍,但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好阻挠友人,就只是道一句“珍重”,并亲自送了他出城。 “山高水远,到了之后记得写信。”江巽澜与沈巽各骑一匹马,并肩而行。他们走至城门口,便停下。江巽澜看了前来送行的人,但没看到那四人的踪影。 沈巽像是看出了他的疑问,遂淡淡地笑了笑:“我的亲人,友人,故人,都在此地了,巽澜在寻谁?” “不,没事。”江巽澜抹了抹鼻尖。 经历了生死之境遇,沈巽心态和气质与从前可谓大不相同,即使在人群中,他出类拔萃的气场也能叫人一眼看见。 江巽澜看见这样的沈巽,一是欣慰,二也有些担心,他怕他还走不出来。可是沈巽只跟他说,自己已无牵挂。 “就到这儿吧。” 沈巽看了眼远处茂密的丛林,眉宇舒展开:“我打算在西岭附近开一家客栈,供来往商人居住,有机会风君一定要来。” 江巽澜笑:“一定。” 于是两人向着对方一抱拳,于重重山崖之前,就此天涯阔别。 而一只大雁从北飞来,自他们头顶飞过。沈巽挥动马鞭,向着山林,向着远处绝尘而去—— —— 一个月后 风之域到西岭的边界,开了家名叫“无名”的客栈。于这边陲小镇的风沙中屹立着。 店主是个自外地来的漂亮年轻人,他举止不凡,体态端正,走在人群里,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所以除了当地村民,在他客栈里落住的商人也时常问起他的来头。 但每次听到这个问题,店主总是一笑了之。不过单从他的眼神来看,他的背后,一定还隐藏着许多叫人扼腕叹息的故事。 后来住的客人多了,店主不得不在店门口立个招店员的门牌,只是这西岭近戈壁,哪有什么人手?但是不曾想,这无名店中,还真来了几个应聘伙计的人。可单看这三人样貌,个个生得端正英俊,不像是伙计,倒像是到西岭游玩的贵族。 这店主也怪,本来和和气气一个人,见到这相貌堂堂的三人后却迅速拉下脸色,一个劲要他们滚。那三人也不顾,每天都来寻他,要当他伙计,估计是被缠得没办法了,加之人手的确不够,店主只能答应下来。 “咯,你看,白头发那个,就是这里的账房。面无表情擦桌子的是普通跑堂的,偶尔还去后院种个地。嗯,你看端菜出来那年轻人,本来是来应聘厨子的,结果他炒饭太难吃,之前还被老板训,说他只会吃,不会做,现在也是跑堂的。” 张打铁磕了个瓜子,对着身边的蓝衫年轻人谄媚地笑着:“老板呀,这里面人都介绍完了,报酬——” 年轻人扇着扇,把钱袋放到他手上,并露出一个儒雅的笑:“多谢。” 张打铁一看手里这沉甸甸的钱袋,登时眼冒绿光,正抬头欲感谢对方,那年轻人却已摇着扇走进了客栈—— ———— “打尖还是……” 薛震话说到一半,看到来人的脸,顿时生生噎了回去。 洛坎笑容满面,意气风发:“住店。” 薛震拿起抹布就往他脸上招呼:“滚出去!” 他力气大,洛坎则故意不用力,被他推得踉跄一下,其余客人看了,莫不议论纷纷,薛震的脸色也格外难看。 这个时候,沈巽从后厨房掀帘出来:“发生了什么?” 他本来是想训斥薛震,然而在看到洛坎的脸后,脸也唰地拉了下来。 ———— “等……等等。我真的是来住店的!” “这里不欢迎你” “不是,沈巽,你且听我说……” “滚。” “薛震,此事与你无关。” 张打铁握着钱袋,看那年轻人被几人合力赶出店来,不由摇摇头—— 作孽啊,真是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