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起先,沈巽怀疑泗沄将自己引去青楼是另有所图,等将计就计去了后才发现,她真的只是单纯地在回答自己“何处能玩乐”的问题而已。 沈巽倒是没有狭妓的习惯,也不愿让楼里的jiejie们真碰自己,几人只得大眼瞪小眼,好不尴尬。 最后沈巽宣告投降,落荒而逃般出了花楼。妓子和倌儿们大抵也是没见过他这样的客人,都背着他掩唇而笑。 两人出了大门,沈巽便瞪着泗沄,面红耳赤地问她:“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 泗沄也奇怪:“不是你让我带你找玩乐的地方吗?” 沈巽气结,指着她又指着自己,嘴里半天蹦不出一个字来。泗沄一脸无辜,让他如何也放不出狠话,瞪了她半晌,最后只得作罢。 忽然,一辆马车飞驰而过,泗沄目光一变,拉着他往一边闪去。沈巽被她提着衣领,跳到了堆积在巷道中的木箱上,面露迷惑。 泗沄食指放在唇上,冲他“嘘”了一声。沈巽只得噤了声,随她视线往那马车看去。只见马车停在了恭户巷前,走下一个孱弱青年,明明天气算不得寒冷,还依旧一身厚重皮草,手里握着个暖炉。面部发丝长过眉毛,看起来有些阴郁。 沈巽记得这人,是恭亲王,洛沛。 “城内翻修之后,连坎君都不得乘坐车马,也就只有他是个例外了。”泗沄表情久违地有了波动:“当真是好大的威风。” 沈巽关注点却不在此:“此人身体羸弱,应该不常出府。今日因为什么原因?” 泗沄收回半拔出的剑,转过头,从最顶端的木箱上跳了下来:“坎君在下一场棋。一场要让他们全部人都丢盔弃甲主动求饶的棋。我不知道他的应对措施,但作为对手,也自然会采取行动。” 沈巽靠在墙边:“为自己招惹这么多的仇敌,他还真是不怕啊。” 泗沄说:“坎君说过,这世界上,对于任何一个君上而言,没有朋友,只有对手和暂时的伙伴。” 沈巽闭上眼,想起了不久前的那场梦,想起了洛坎的笑和他柔和的语气,不自觉露出一个苦笑:“对,他确实不需要朋友。” 泗沄不明白地望着他,也难与他此时此刻的心境产生共情。沈巽揉了揉眉心,有些不明白,为何自己会为这样一个人忧心。 不过如果洛坎并非一个伪君子,如果洛坎和他相处能像相遇那样一直美好,他们说不定真能成为友人。 当然,“如果”这二字本就存在于假设之中。 —————— 入夜后,洛坎才风尘仆仆地赶回山外小筑中。 他一脸倦色,像是卸下了面具,露出真容般,难得地没有维持着嘴角笑意。沈巽坐在院中,静默地看着他。 头顶无风无月,一点微薄的光照在他脸上,映照出他略显淡漠的表情。 沈巽没有说话,洛坎同样保持着沉默,两人对视一眼,后者只说了声:“天色暗了,睡吧。”就要往屋中走去。 沈巽视线追随着他的背影,既不阻拦,也不答应。洛坎走到门口,似乎再也憋不住,骤然叹了口气,忽然向他走来,将他抱住: “就抱一会儿,别推我,好吗?” 沈巽听了他的话,乖乖地呆着不动。片刻之后,洛坎就如约松开了他,一脸疲态地起身。 “我今日和泗沄出去了。” 沈巽叫住他:“去了城中,青楼。” 洛坎在听到第一句话时,表情还算平静,等他“青楼”二字出口后,眼底莫名有些晦暗:“青楼?” “泗沄的主意。”沈巽观察他神情变化,并没有察觉到伪装的痕迹:“你就不拦她?” 洛坎皱着眉,许久之后才似认命般舒展开,转为一个苦涩的笑:“不拦,我说过,我给你相对的自由。你要去哪儿,我都不拦。” 这样好说话的洛坎沈巽还是第一次见,大概是对方的狠毒与强势对他而言早已是司空见惯,如此温和地一面,反而不那么寻常。 “还有什么事吗?”洛坎低垂下眼:“没有的话,你也早些休息吧。” 沈巽觉得他表现实在太过反常,于是再次道:“洛坎,你今日去了什么地方?” 洛坎闭上眼,低低地叹了声:“见了太后与恭亲王。” “……” 果不其然,沈巽心想,今天在街上能看到洛沛,果然和洛坎有关系。 洛坎转过头,冲他苍白一笑:“我只是在想,这么些年,我究竟在干什么?为何想要将母亲的牌位供入宗祠,都那么难。” 沈巽想起白日里泗沄对自己说的,关于洛坎身世的故事,不由沉默。 “如果有选择,”洛坎说:“我希望可以选择一段普通的人生。” 沈巽不语,表情却有些凝固。洛坎好似未察觉他神态,自顾自拍了拍他肩:“休息吧。过几天山中围猎,你和我一起去。” “洛坎。”沈巽叫住他:“我……” 似乎有感应一般,他心头的七杀印结开始隐隐作痛。那股无名的力道又狠狠攫住他喉管,令他难以呼吸。 洛坎看他脸色苍白,急忙上前扶住他:“沈巽?” 沈巽喘息起来,胸膛不停地上下起伏。洛坎唤了他几声,可他明显已经被疼得失去神志,并不能分神应答。 不消片刻,沈巽彻底昏死过去。洛坎抱着他,神色一扫先前深情专注,变得犹为轻挑。 泗沄从黑暗中显身,看到他怀抱中双眼紧闭的沈巽,明显有些不忍:“主人……” “似乎有些用力过头了。”洛坎盯着怀中人,像在看一只手到擒来的猎物:“不过他确实对我的态度开始转变了,不是吗?” —— 金乌宫中,岑艮立在床前。织金龙纹帐下,正躺着个瘦到双目突起,颧骨突出的老人。 他其实年龄算不得老,甚至能说正当壮年,只是常年的卧病在床,加上丹药催化,满头黑发早已斑白,岑艮记忆中那伟岸的身躯也变成了如今这副皮包骨的模样。 岑艮挥退了所有人,只留自己还有一个老奴守在岑岳床前,拿了后者端着的一碗药汤,取勺喂他。 岑岳两眼混浊,嘴微张着,溢出些痴傻的笑。岑艮用汤勺撬开他唇瓣,但对方以为他和自己玩,紧闭着齿关,任带着药香的浊液从嘴角流下,流到锦被上。 岑艮逐渐失了耐心,皱着眉“啧”一声,就要去擒他脖颈。老奴见状,忙叫他“艮君”,夺下他汤勺。 “你来吧。”岑艮背回手,淡淡道。 老奴躬身谢过,蹲下身为岑岳揩去唇边药渍:“岳君,乖,张开嘴。” 岑岳喉管里发出“吓吓”的声响,但当真听了他话,松开了紧咬的齿关。 岑艮环视着宫殿,想起小时自己便是在此处居住。桌上那燃着的香炉,还是自己当年从母亲那儿要来的。当然,后来岑岳将他从风之域接回后,也是安置在此处,又用重兵把守,美其名曰保护,实则监视。 在那暗无天日的一段光阴中,岑艮曾无数次幻想,有朝一日将岑岳踩在脚下,夺回艮君之位,然而真当这一天来临时,他却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于是岑艮低头,问老奴:“你来多久了?” 老奴喂完药,冲他行礼:“回艮君,六十年了。” “六十年……”岑艮稍稍仰首,去看头顶横梁:“一辈子了吧。” “是。”老奴佝偻着身躯:“小时候,我带过一阵子艮君。” 岑艮颔首,没有接话。 “艮君。”老奴唤他,昏花的老眼中依稀有泪光,在他看向自己时,忽而跪下身,朝他一叩首:“求艮君放过岳君。” 岑艮面无表情:“什么意思?” 老奴浑身颤抖:“艮君一直在岳君的药里掺了五神散,是为了让他失去神志,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他如今已经不可能与您为敌了。求您,放过他吧。” 他这个年纪的人,经历过几次宫变还能活着留在宫中,该当是八面玲珑,自然也知道他眼下举动意味着什么,岑艮看着自己的掌心:“放过他,拿什么偿还我母亲的性命?拿什么偿还我浪费掉心血?” 老奴嘴唇颤了颤,一双眼血丝迸发,露出绝望的表情:“您……果然绝情。” 他话音刚落,屋外便传来一阵异动,惨叫与箭雨咻咻的声音同时响起,血溅上纸窗,留下一道阴翳。 岑艮跃身躲过朝心口射来的一箭,跳至木桌上,往门口蹬去一盏茶壶,开门者被击中咽喉,嘶吼着倒在了地上。 他看了一眼老奴和躺在床上怪笑的叔父,表情陡然一暗,取了刀,抵在岑岳脖颈上:“要篡位?” “不敢。”老奴说:“只为岳君求一条活路。” 岑岳神色阴沉如锅底,似乎大为震怒:“好一群忠心耿耿的狗。” 接着,门被以大力踢开,出人所料的是,进来的并非反贼,而是银铠银甲的叁。他手中提着个血淋淋的头,原是怒目圆瞪的禁军统领,随即在老奴瞠目结舌的神情中将那头颅扔到地上,转而朝岑艮跪下: “禀告艮君,反贼已尽数捉拿。” 老奴也只愣了片刻,半晌后便成了无奈的表情:“唉。终究是算不过艮君。” 岑艮也不看他,放了刀,轻蔑地望着床上人:“你一身算无遗策,可曾想过,会栽在自己人手中?” “艮君。”老奴叫住他,笑容谦卑温和:“岳君的确算无遗策,出现纰漏的,是臣。” 说罢,只见他倏而抢下岑艮放在床头的刀,就要往后者身上扎去。这变故来得太快,以至于现场人,包括岑艮在内都未反应过来。 可他刀刃终究没下死手,直挺挺扎入了岑艮肩胛骨中,血顷刻染湿了他黑衣。 岑艮感到有血濡湿了脸颊,他以为是自己的,可是再抬头时,却发现一枚箭矢穿透了眼前人眉心,老奴安详地闭上眼,倒了下去。 “还不为艮君疗伤!”不知何人吼了一声,招来了随行太医。 “都出去!”岑艮神色恍惚,抬手示意他们别靠近:“叁留下。” 众人虽担心他伤势,却也不敢忤逆。太医把药物给了叁,让他尽快给艮君止血。 屋内弥漫着一股血腥味,老奴瘫在地上的尸体未做清理,味道实在令人蹙眉。岑艮在叁的注视下走至床边,听到岑岳咯咯不止的笑声,目光愈发阴沉。 “嘿嘿嘿!好好好!”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这些话:“太好了太好了!” 昔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岑岳,前任艮君也落得今日的下场,岑艮该觉得高兴,可即使对方的笑并非针对自己,他也不由自主感到怄火。 于是岑艮一抬手,就着那只负伤的手按住他脖子,五指紧紧攥拢。 “艮君?”叁发觉他伤口又有撕裂之兆,想要及时制止,然而岑艮忽然怒吼道: “你在笑什么?笑什么?你说啊——” 他指尖捏到发白,岑岳也呼吸困难,但是自喉管发出畸形的笑声一刻也不停。 虽然叁知道不可能,只是这一幕,的确像是岑岳在嘲笑岑艮。 “好得很!好得很!”岑艮的手腕上蜿蜒下一串血珠,一直到他手背上,他却似浑然不觉,只顾发泄一腔怨怼之情:“叁!”他唤了声,嗓音嘶哑:“给我把他吊起来!嘴里塞上布,让他出不了声!” 岑岳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劲的笑,枯黄的头发凌乱地散在床上,衣襟开了大半,露出瘦可见肋骨的胸膛。 叁盯着岑岳,却像是遭定住一般,半晌没有回应他的命令。 “叁,你在愣什么?” 岑艮冰冷的声音自床边传来,叁抬起头,依旧不曾听令执行: “艮君,他快死了。” “我不知道吗?”岑艮怒极反笑:“你在犹豫什么!” 叁蹙眉:“……” 一瞬之后,他终于恢复到往日的状态,只是在用绳索拴起岑岳手腕时,手在不住地抖。 岑岳在被绑起时,依旧在冲众人笑,失去了神志的岑岳,和一个三岁小孩没什么区别。但这个人亦曾无恶不作,杀人如麻! 叁闭上眼…… 岑艮坐到了太师椅上,脱下上身衣物。肩胛上赫然开了一道可怖的血窟窿。 叁绑完岑岳,跪到他身边,那端岑岳嘴里塞了布条,也吱不出声,只能“呜呜”叫着,更令逼仄空间中的气氛显得压迫。 “为什么,就算他这样,还有人愿意誓死追随。”岑艮望着吊在横梁上苦苦挣扎的岑岳,眼底却一片灰败,哪里还有方才半分气焰:“但我无论怎样,都满足不了心中所想。” 叁说:“大人……属下已经彻底查明了沈巽的身世。” 岑艮捏着鼻梁,叹了声:“说吧。” —————— “所以我没猜错,他果真是栖?” 洛坎背着手,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来回走动:“有意思,可太有意思了。” 泗沄立在台下,面露豫色:“主人,请恕我冒昧,您对沈公子是怎样的感情?” 洛坎闻言稍稍一顿,旋即便笑了起来:“这个问题,你似乎问过。” 泗沄点头:“如今也隔了有段时日了,所以还是想知道,现在于坎君而言,他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洛坎避开这个问题不谈,反告诉她:“沈巽是当年那件事为数不多幸存的亲历者,如果他能告知我们中没有记载通往仙界之路开启的最关键方法,那么洛涯振兴,便指日可待。” 泗沄望着他眼底堪称疯狂的兴奋,第一次萌生了抗拒之情。 ———— 而另一端,金乌宫内,岑艮在听完叁的叙述后,却陷入了沉默。 “艮君。”叁问:“接下来该当如何?” 岑艮撑着头,眼中情绪不明,半晌后才慢慢抬起头,狭长凤眸微眯:“栖?怪不得……你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把他带回来。如果他是栖,那便不能让他落到别人手里!” —— 沈巽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那段记忆本该是自己已经忆起的,可又遭人强行抹去。就像是被人灌下麻沸散,取走了一块肋骨,即使当时无所察觉,事后去不能忽视。 而这奇怪的感觉已经伴随了他两日有余,尽管这段时间,他已随洛坎泗沄来至了木安草场,准备明日的围猎。 宫人进进出出,欢笑声充斥着整个离宫,沈巽却独自寻了处僻静的角落,对着天发呆。 泗沄从拱门外走进,一入院子便瞧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就问:“怎么了?” 沈巽喉结滚了滚,摇头不答。泗沄深深地望着他,眉头微微蹙起:“想不通就别想了。没人去逼你想那些事。” 这两天中,自沈巽醒后,就一直是这副模样——时不时发愣,抑或莫名露出后怕地表情。洛坎也将他反应看在眼底,也请了太医来诊脉,但结论无不是“沈公子身体没有异样”。 沈巽坐在飞檐投射下的阴影中,两只手蒙住脸,继而慢慢松开手指,露出一双暗藏着迷茫情绪的双眼: “我控制不住自己。” 泗沄想起洛坎给自己的任务,正是要沈巽想起那些丢失的记忆,但显然,这样的事情对于沈巽来说,无异是一种折磨。 泗沄垂眸想了半晌,骤然道:“沈巽,同我来。” “你们要去何处?” 一队人马拦在院外,说话的声音却是自人群之后传来,接着,人群让出一条路来,走出个气质阴郁的白衣人来。 沈巽上次见他,还是在恭户巷外,如今这位传闻中的恭长老就站在自己面前,他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泗沄见他眼底流露出疑惑,就冲他摇头,告诉他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洛沛冷哼一声,一挥衣袖,让众兵将院子团团围住:“洛坎呢?让他出来!” 泗沄见他气势汹汹地闯入,恐是要掀起一场大乱,遂悄无声息地将手按在剑上:“恭长老,注意您的言辞。” “言辞?” 洛沛自袖中抽出几支被毁了箭矢的箭,扔至地上:“我库中狩猎用箭,方才点查时,发现被尽数毁坏,在这木安草场内,恐怕也只有这位坎君能做到了!” “原来你也知晓他是坎君啊。” 沈巽平生最看不惯他这类飞扬跋扈,又腹中浅薄之人,即便洛坎与他现下仍算不得同谋,也忍不住出言讽道:“既然知道,就滚出去吧。” 洛沛闻言似乎大为光火,移开了朝向泗沄的目光,转到他身上:“你就是洛坎新招来的男妓?样貌倒是不错,只可惜了这一张嘴……不,该,长。” 说最后几个字时,他特意走至沈巽面前,挑衅似地拍了拍他脸蛋,引得后者目光微沉。 倏而,一阵力道扭住他手与肩,向后反转,容不得他尖叫,沈巽已贴下身,抽刀架在他脖颈前:“我也想不通了。洛坎这家伙也不是废物,怎会和你这样的废物缠斗这么久?” 被以这样的姿势挟持着,洛沛不消片刻便听到了自己骨头“咔咔”的声音,尽管疼得脸色惨白,却也强忍住不呻吟出声。 但他带来的那群近侍就没这么友好了——眼下数道剑光横在沈巽面前,亮白的刀刃上,倒影出沈巽阴沉的面色。 “嘶……放开我。”洛沛吸一口凉气:“不然我现在便让他们杀了你!” 沈巽低下头,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竟让见惯了杀戮的泗沄都不由胆寒:“试试。” 洛沛瞪着他,鼻孔里喘出阵阵粗气。 “怎么回事?” 洛坎走入院中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剑拔弩张的场景。他没有执扇,又为了接下来围猎的,特意换上了平时不曾穿的武服,胸口带着护心皮具。他头发高束,梳成马尾,少往日的了书生气,多了分霸气威严。 很显然,院内现状出乎了他的预料,他可能猜到是洛沛闹事,却没料到,这位闹事着正被沈巽拿刀架在脖颈上,呲牙望着自己。 洛沛见他如见救命稻草:“让他放了我!否则太后定要你们难看?” 洛坎不理他,径自蹲身,取了地上的一支箭,冲他问:“为此而来?” 洛沛幽怨道:“不然呢?” 孰料洛坎却不像往常那样露出笑容,反而冷冰冰地回他二字: “证据。” “什,什么?” “我说。”洛坎走至他面前,把箭折断,而后居高俯视着他,一双桃花眼好似噙着寒冰:“证据呢?” 对于洛坎的反应,沈巽难免感到诧异——这个向来隐忍克己的家伙,原来也会同自己的敌手正面对决? 洛沛脸涨成猪肝色,连说了三声“你们”,也没叫人等出个结果来,于是他也索性放弃理论,转而朝随行近侍道: “都给我点反应啊!砍了这男妓的头!” 泗沄抽出剑,摆出防御的姿态。 然而出乎众人所料,洛沛忠心耿耿的近侍们,没有任何反应。 洛坎嗤笑一声,让沈巽把他放了:“恭长老,别忘了,你只是个长老。” 他唇角勾起熟悉而危险的笑,眼底却冷漠到冷血,随即俯下身,用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对,是我毁了你的箭,与其在这儿闹,不如到太后那里哭去吧,趁着你们还有精力折腾。” 洛沛双肩战栗不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带着众人撤离了庭院。 沈巽尚未从他方才那句话中回过神来,眉头依然紧皱着。洛坎用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挑眉笑问:“觉得我很可恶?” 沈巽看向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可恶不用说。不过干得漂亮。” 洛坎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好久没从你口中听到一句好话了。” “这得感谢你的好弟弟。”沈巽说:“不过这人平时身体孱弱,看着一身书卷气,实则却是个草包,倒是人不可貌相。” 洛坎饶有兴趣地摸着下巴:“是啊,洛涯之人,向来不可以貌相度量。不过好在这个草包和他颇有城府的母亲已经失去了后台,虽然此人好似并未意识到,但也无伤大雅。” “说得对。”沈巽见他挑眉,遂补充道:“我是指洛涯之人不可貌相这一点,尤其是他们的坎君。” 洛坎低下头,将脸稍稍贴近他,去看他眼睛:“我觉得,沈公子也是呢。在刚刚进来的时候,我好像看到沈公子露出了不得了的眼神。怎么?想起了什么?” 洛坎的瞳孔是清澈的浅褐色,明明平静如一潭清泉,却偏偏不叫人心静,反而搅乱人心弦。好似你心底最深的秘密,在他眼底也会无所遁形。 沈巽别过眼,心口好不容易平息的绞痛又开始隐隐作祟。 而洛坎察觉他逃避,笑意消失了一瞬: “只是玩笑话罢了。” 他口不对心:“好好休息,明早还得准备围猎。” —— 翌日清晨,天光方破晓,鸟鸣未停时,一队兵马便埋伏在了木安谷口。此地位于木安草场口,乃入草场的必经之地,若要自山路走,则需三日才可到达腹地,历来洛涯皇室围猎,都会选此处出关。 领队人一身黑衣,面纱遮挡了口鼻,但单从瞎掉的一只眼看,便可知是洛沛身边的亲兵统领,萧涯。 他奉太后之命埋伏于此,就是为了伏击接下来入关的洛坎一行。 因为木安谷地道路狭窄,一次只可通行不足百人,可以说,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天然伏击地了。 如今洛涯朝中风云变化,太后一脉,也就是外戚宗族,早已失了实权,眼看着洛坎就要发难,昨日太后放洛沛胡来,也是为了试探洛坎对自己的态度,她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可以说,围猎结束之后,洛涯皇室的结构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如若她不在此时动手,那么她将丧失最后行动的机会。 萧涯闭着眼,在心中默念太后的嘱托,倏而听到谷外传来人群行进的声音,便付下身,并抬手让众兵也迅速隐入草丛中。 洛坎还是昨日那身装束,正骑一匹黑马,被众兵簇拥其中。他身边没有跟着那位蓝衣公子,据他宫人所报,沈巽水土不服,感染了寒疾,正在帐中养伤,倒也算逃过一劫。 萧涯透过繁茂的枝桠,看到洛坎大军已变化阵型,而洛坎少了旁人阻挡,脑袋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他们准备的弓弩之下。 “杀——” 萧涯知晓时机已到,遂举剑吼道: “取洛坎人头!有重赏!” 洛坎听到呼声,像是受到惊吓般,猛地抬起头。然而为时已晚,一支利箭已穿过他咽喉,甚至容不得他惊呼,就大睁着眼,摔下了马背。 鲜血喷溅上树干,留下一道乌黑。 但战斗尚未结束,出乎萧涯所料,洛坎带来的这批人似乎格外骁勇,就算洛坎已死,也毫不影响。按理说,主将死,那么军队整体也自是不攻自溃。他本打算杀死洛坎后就带人撤走,现下看来似乎是不可能的了。 山谷中一时弥漫着人群的呼声和惨叫声,血腥味扑鼻而来。 这一百人好似杀不尽似地,萧涯举着剑斩了一批又一批的敌手,却只见己方兵力越来越少,对方人数不曾有锐减。 萧涯杀红了眼,肩上腹部重了刀伤,与所斩对手的血一起,濡湿了黑衣。宛若方从炼狱中走过一遭。 多年带兵的经验让他他感受到不对,其实早在一开始,他就该放弃伏击,不过这是太后的任务,他必须要完成—— 洛坎身边少了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 “停手吧。” 而那个人的声音恰好从他背后传来,接踵而至的,还有被马蹄踏出的烟尘和围住山谷的洛坎援军。 泗沄低头俯视着他:“萧涯,你们计划落空了。” 萧涯感到全身血液凝固,转头看向“洛坎”的尸体,却发现在血液的侵蚀下,那具尸首脸周卷起了毛毛剌剌的边,原来是一张人皮面具。 —————— 看到溪流的踪迹时,洛坎终于勒住了缰绳,继而转过头,面向一脸警惕的沈巽:“到了。” 沈巽犹豫着点了点头。 昨日洛沛走后,对方便将自己叫回了屋中,直言了今日计划——太后必然会于今日派人刺杀他,介时他会派人顶替自己,而他与沈巽就先前往山中避过风头。 沈巽当时不愿与他一起进山中躲藏,直到洛坎抛出一个条件——“我可以答应放了你。” 而眼下沈巽想起昨日之事,却觉有诈——为何洛坎这么久以来,都不愿放自己离开,而要选在此时?虽然这些天,对方给予了自己相对的自由,可也是变相软禁自己,难道他真的想通了。 也不知洛坎是否看出他满腹心事,继续道:“沿着溪走,会安全许多。一直往前走,会走到乌蒙河。到时候,你要去哪里,回风之域也好,去天境也好,我都不拦你。” 沈巽看他冲自己露出了一个苦笑:“这些天,我夜不能寐,一直在想你的事,我发现,还是该让你自己决定好。” “说完了吗?”沈巽望着山林,打断他:“想通就好。我们确实不该就此纠缠下去。” 洛坎闻言表情有一瞬扭曲,沈巽便补充道:“但不论怎么说,感谢你这几天照顾,从今往后,也祝你能得到自己所想,愿你计划成功。” 他朝对方一抱拳,随即毫无留恋地抽动缰绳,蹬了脚马镫,绝尘而去。 风过丛林,落叶被簌簌卷起,鸟鸣与溪流潺潺之音袅绕在耳畔,这些再平常不过的景象,却拨动了沈巽心弦。 即便他不知道前路还有怎样的险阻,即便深山中的危机四伏比城中更甚,在迈出第一步之后,他就不打算悔过。 他的头发被风撩起,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 他真的自由了。 沈巽回望了身后一眼,发现洛坎还未走,依旧矗立于原地,目送着自己的背影。他愣了愣,但还是转过头,继续往丛林深处御马奔去。 其实沈巽还没有想好,究竟是该去往哪里——厚着脸皮找江巽澜?抑或找个地方,独自渡过所剩无几的余生,还是……去找薛震? 沈巽对薛震有愧,尤其是在自己被这么多人骗后,就更是对他愧疚难当。哪怕是真不能与他共白首,也想找个机会,好好对他说清一些事。 脚下道路逐渐变窄,正好只能过一马,谷底水声不绝,拍着崖壁,发出厚重的闷响。沈巽听着水声,大致扫了一眼山下,发现并不能一眼看到谷底,如果从此处摔下山崖,恐怕是神仙难救。 忽然,马儿全身一阵,像是脚踩硬物般,嘴中发出一声哀嚎,往崖边倒去。 沈巽脑子一白,登时自马上跳下,然而道路过窄,还是不慎掉下了崖壁。马哀叫着摔下山崖,落到水中发出一声“扑通”的声音,便再没了反应。 沈巽徒手抓住山崖,盯着头顶光裸的山壁,心底慢慢滋生出恐惧与绝望——看来当真是天公作祟。 约摸在崖壁挂了半柱香的时间,忽然有一道黑色的身影自头顶的罅隙中跳下,踩着崖壁,在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下,腰间绑着的绳索将他很好地固定到了山崖上,不至于掉下。 洛坎眉头微蹙着,朝沈巽伸出手: “手给我。” 并不浓郁的光从他背后透过,沈巽微虚着眼,看到他昔日总是流露着轻挑笑意的双眼紧张又后怕地看着自己。他浓密的眉上挂了汗珠,沿着鼻梁滚下,似乎十分焦急。 沈巽挂在崖壁被风吹了许久,脑子转不过来,竟一时看愣,久久没有反应。 而洛坎也就维持着这个姿势,耐心等待着他将手交给自己。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沈巽终于伸出了手,而洛坎抓住他手腕,将他用力一拽,紧紧搂他入怀: “还好,你愿意相信我。” 他的头颅就靠在自己肩上,耳朵中冷不防地传入他的低语。沈巽听到自己心如鼓擂,恐惧与惊惶骤然消失,反而被另一种异样的情绪填满。 洛坎抱着他,拉着绳索攀上崖壁,脚甫一沾地,便松开了他: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一直跟在你身后。” 沈巽这次没有躲开他伸来的手,接受了他轻抚自己脸颊。洛坎的手在颤抖,嘴唇也在颤抖: “这段路路途崎岖,我想着就跟你一段。真的只有一段,没想到真的会遇上这种事。” 沈巽低垂下眼睫,苦笑一声:“这次,确实感谢你了。我还是欠了你一个人情。” 洛坎靠近他脸颊,也低下眼睫,看着他:“那你愿意陪我一程吗?我母亲埋在这山林中,你陪我一起去吧。我想你见见她。” 沈巽注意到他背上背着一个布囊,洛坎随他目光回头看了一眼,随后转头苦笑道:“我母亲没牵入皇陵,我的名字至今记在太后名下,她的存在见不得光,我只有这个时候来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