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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与妖精(二合一)

    告别文森先生的管家,马夫急着地走路回家。他握着即将燃尽的油灯,眼睛只看见有限度的斜坡山路,因此身旁倏忽摇晃的黑影狠狠地吓了他一把,惊叫声堵在嗓子眼。

    马夫弯腰探过去,那是个卷着麻毛斗篷,身躯嶙峋矮小的老人,他倒在地上,意识迷乱。

    马夫有点苦恼。

    一个穷人,半死不活地躺在街边大半天,或者摇摇摆摆地从他身边走过,马夫都不会管。但这人是明晃晃的扯着他的衣角倒下,现在还捉住他的脚踝不放。

    微薄的同情心作祟,马夫唉气蹲下,不忍心一脚踹开老人,只好伸手轻轻将他的手挪开,拍了拍他的脸,却听见蒙得密实的帽兜下传出嘶哑沉声,「……从这条路上只能通往一个地方……」

    马夫微微一怔。

    「你是前方庄园的仆人吗?」

    这是个狼狈得像从垃圾堆中爬出来的臭虫的浪人,「对。你想祈求主人的收留吗?」

    如果是冬季,四周游历的游吟诗人会与乡绅做交易,为因为社交季完结而生活枯燥无味的乡绅奏乐作兴,以换作严冬中足够的食物和温暖居所。但不论是季节还是容貌,这个可能都不适合套在老人身上。

    「凭什麽?」

    面部朝地的老人桀桀地咧嘴低笑,「我有一双无人能及的手……」

    马夫一听这似曾相识的话,脸色一沉,站起来抬脚就要走,却再被老人捉住。地上的人力气很大,彷佛耗竭生命浇遍大地的熔浆,轰烈而幽怨。

    「世人总在不自知地摒弃转机后,再咒怨机会从不站在自己面前……」他深绿的细小眼珠闪烁着疯狂的光彩,像森林中濒死的郊狼彻夜嚎叫,「你也要做个可怜可叹的愚人吗?」

    马夫蹙眉,感觉被人刺了一下。他从萨罗那张傲慢刻薄的嘴里听过太多对他的形容,怯弱、无用、自卑、不懂礼仪。他是个毫无优点的蠢材。

    蠢材才是低下阶级中的正常人。

    但萨罗身边不需要庸碌的正常人。

    要赌吗?马夫自问。

    做到一次决定,或者蠢得更加无药可救。

    最终马夫瞒住萨罗把脏兮兮的家伙背回别墅里。他想不到,瞒不到第三晚,萨罗便顶着一张喜怒难辨的深沉脸孔,不打招呼地深夜走进他的房间,人赃俱获的羞愧感瞬间填满马夫心房,他虚弱地唤萨罗,「主人……」

    「我让你学习自己做决定,没有说过准许你隐瞒主人。马夫,你想成为第一个被驱逐出蔷薇园的仆人吗?」

    扛不住露出冷酷一面的主人的威严,马夫一个罗嗦地双脚跪在萨罗身前,任焦虑和慌惶攀满他不易表露情绪的脸,「主人,请您惩罚我的自作主张。但我渴望为您和您的庄园效劳,恳求您不要赶我离开。」

    「为什麽不说?」萨罗居高临下地俯视卑微的马夫。

    「我……」马夫咬唇,眉宇间全是不习惯吐露心声的纠结和羞耻,他挣扎着说,「我……害怕我做错决定,会连累您蒙受损失,惹您生气。」

    故意吓人的萨罗挑眉,露出个「就知如此」的无奈表情,嘴里仍然不饶人,声音冰冷之馀又多了分挠人的妖魅,「结果,你还是惹我生气了。」

    马夫并没有察觉到,因为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萨罗缓缓抬起,似有若无地勾划他留着胡渣的下巴,再落到他右肩的脚上……活到这麽大个人,从没在意过别人的调戏的马夫情不自禁地沿着萨罗的腿往上望,饥渴般滑动一下喉结。

    马夫跪着。

    心里抱怨萨罗总有些时候变得像以蛊惑人为乐的邪恶魅魔,却又美丽如圣洁神子。

    蓦地他想起他那串保存至今的玫瑰色珠链,娇艳得勾人心弦。

    「您想怎麽惩罚我都可以……只要您不赶走我。」马夫痴痴地重复,很快他意识到自己的亵渎行径,默默收回视线,神情回复平常的冷硬沉闷。

    「替我按摩双腿,今天走了一天。」萨罗回复平日冷静的语调,停止唬吓马夫的无聊行为,但他不忘警告,「马夫,你要记住,我是否蒙受损失,要由我亲自判断。知道了吗?」

    马夫调整姿势,重新跪在坐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上的萨罗脚边,替他撩起素白的睡裤,没有询问萨罗白天到哪里去了,「是的,主人。我不会再犯傻了。」

    「嗯?」萨罗逼他把惯性地藏在心底的后半句说完。

    马夫垂着头,声音听起来闷闷而诚恳,「……我是对是错,都由您作主。」

    「嗯。」萨罗这才满意,转头望向从刚才起便醒来了,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宛如凋塑的幽静老人,他把脸藏在皱巴巴的布料后。

    意识到下个接受审判的是自己,老人率先开口,声音极度抑压又张狂至极,「我曾是一名最优秀的工艺师!虽然如今这份名誉离我愈来愈远,但我并未彻底放弃!」他转望向萨罗,幽绿的视线从布料缝隙间射出,「我知道你是一名商人,接受我,我所铸造工艺品能让你家财万贯。」

    「真是个诱人的提议,但若你所言属实,怎麽会沦落到这个地部?」萨罗轻轻一哂,闭眼享受马夫的服侍。

    他们买不起香薰和精油,马夫只能从抽屉里找出一瓶薄荷油倒在掌心,粗糙温热的大手捂在萨罗微凉的小腿上,慢慢地拖揉开来。他把萨罗的软鞋脱下,让修长光滑,脚趾如玉的腿完整落在眼里,珍而重之地揉按,对头顶上方的二人交谈不闻不问。

    老人狞笑起来,肩膀明显颤动,萨罗认为他已经失去清晰的神智,「我还不会告诉你,如果你非要知道,那至少先看看我的作品吧!」

    「你可以现在拿出来。」萨罗斜睥他一眼,但要是这疯子拿得出来,早让马夫呈献结他了。

    果不其然,老人恶毒地咒怨自己所经历的,脏话从他尖利如狼的牙中挤出,「我被黑心的地主赶了出来后,暴徒抢去了我的心血结晶和能卖变谋生的工具!乞丐扯烂我的衣裳,向我吐口水,唾弃我的身份!这些在污渠中长大的恶魔害我变得一无所知!」

    遮掩脸部的布团有滑落的趋势,老人慌忙用手托住,「给我三天!和最廉价的琉璃彩珠和彩色玻璃,还有钳子和铁丝就好!三天后我向你证明我无与伦比的优秀天赋,我的手不能就此荒废!」

    萨罗听着老人渗人狂妄的笑声,思考一个自负的天才因为挫折而心理扭曲的可能性有多少,眼下他无人可用,要是手艺了得,精神有点失常……也得忍吧。

    「西楼二楼有客房,你搬过去,别影响我的管事的作息。」萨罗换一只脚让马夫接着按摩,冷冷地答应老人的提议,「我会命人把食物放到你房门前。这三天里,我不希望在西楼以外的地方看见你。」

    现在别墅的内部状况不伦不类,奴隶住进仆人房间,与主人同食,一个莫名其妙的疯老头再到处游荡,绝对触及了萨罗的底线。

    老人扶着床头颤巍巍地落地,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他几乎没有需要收拾的随身物件,只回头冷嘲一句,「要是你的管事愿意早点替我买回我刚才说的东西,现在我就能立即让你看见成果了。」

    萨罗的神情像刮起暴风的雪原冷酷,「好好想想你面对恩人该有的态度,野蛮人。」

    老人摔门离开后,萨罗没有问马夫为何不答应老疯子的请问,马夫就缄默不谈,突然,他听见头上传来黯哑的沉声,「马夫,你认为我是个自私不仁的领主吗?」

    萨罗静静让马夫服侍了一会,才把压在心底已久的问题问出,垂眼便见马夫愕然讶异的脸,显然从未往这方面想过。

    「你救了那天我没有理会的穷人,这是你的反映吗?告诉我你心里是怎麽想的。」跟老人说了一大段话,他自然认出是在火神节遇到的怪胎。马夫替他赶走穷孩子们时,心里有谴咎过他的无能吗?

    萨罗一连几天都在走访各间商会,寻找能让蔷薇园支撑下去的办法。

    然后他听见了新领主即将上任的消息。是个从富裕城邦调过来任职的贵族。

    萨罗感受到一股撕扯的钝痛。

    赫稳这个姓氏在贵族界中抹杀后,过去两个月冉凯城人民沿袭他以前定下的法律和章程生活,没有人的和平被打破。没有平民为他的遭难抱不平,质疑肯斯布兰特大公的指控,他所承受的痛苦得不到彰明和理解。

    他继位时过于年幼,还是个对正统教育一窍不通的野孩子,他逞强地一次次进行豪赌,张牙舞爪地与敌人交锋,孤立无援地挣扎迈进,学习、成长,最终一败涂地。

    起初是因为年幼,不适合站于人前,后来是因为太忙,办公占据他一天中的二十个小时,萨罗失败地极少视察自己的领土。

    人民不认识他。在他被拉下马后,七年间的政绩没有铭刻进谁心里。

    他的时光,他的心血。

    萨罗觉得自己像个被遗忘的孩子。

    他闭上眼,手轻轻搭在被睡衣遮盖的手臂,那里有他伤害自己的割痕,连马夫都不知道。不是没有怨恨过他的人民,只是他知道,这是不应该的。

    「我知道你敬重我,但就算你美化了我,有想过我做得还不够吗?」萨罗的声音很轻,流露出鲜有的脆弱。他知道与其说这是马夫的想法,不如说是他在自我叩问。

    马夫沉默了很久,久到萨罗想磨着牙地撬开他的嘴,教他发音。

    「我不知道该怎麽说。」

    萨罗气笑。

    「我没有见过以前您执政时的样子,不知道能说什麽。」

    萨罗顿时觉得是自己为难人了,说到底,他只是个没见识的马夫。

    但马夫断断续续地拼凑出想表达的,「我想,或许您本质上不是个博爱的人,所以您虽然会因为责任而呕心沥血地规划,筹备很多政策,但当您真正看见衣衫褴褛的贫民时,便会不自觉流露出厌恶。」

    萨罗微怔,没想到马夫会突然锐利地指出问题症结。一直以来,他确实把冉凯城看成一块大饼宏观地看待,至于人民的实际生活如何,他其实并不关注……

    「这令你失望了吗?」

    马夫摇头,视线在萨罗透着哀伤的脸庞和美丽的足踝间来回游走,「就算您并不博爱,但很护短。」

    「我很护短?」萨罗的语气像轻松的调笑,又似带着疑惑的嘲讽。

    「就像……就像对我,还有那十五个奴隶。」马夫低低地说,「要是三天后那个工艺师能留下来,您必定会对他很好的。」

    萨罗的表情凝结了片刻,才缓缓地噙起微笑,他倒是想和今夜尤其不同的马夫多聊一会,可惜被一脸「复杂的话题不要找我」的痛苦表情的马夫打败了。

    ……聊天到底有多难?

    萨罗无奈离开,回房睡觉。留下的马夫疲累不堪地躺在床上,吁一口气……

    他觉得未来三天他都不想说话了。

    怪胎工艺师很准时出现在萨罗的书房中,依旧用布条围脸,但灵敏的萨罗嗅出一丝耀武扬威的气味。

    疯老人把一枚精致夺目的吊饰放在桌面,灯笼状的饰物比耳环的吊坠大,比唇膏小,火红的琉璃菱石被螺旋花纹的铁丝珠网笼罩,与打磨光滑的细珠相映交辉,它没有被予以实际用途,只为彰显工艺师的本领。

    萨罗蓝眼精光一闪,拿起吊饰细致端详,发现每个接驳位都巧妙地用同一纹路紧紧咬住,铁丝的弧度极为流丽,没有刮伤珠面半分,而老人不知用了何种技术,将溷杂杂质的劣色玻璃珠变得晶莹剔透,往上的角度更能看见里面倒映着铁丝扭成花纹。

    身份高贵,眼光挑剔的萨罗感到意外,这看似疯癫的家伙的手艺比他想像的好太多了,果然天才和疯子只有一线之差。他压下即将大赚一笔的狂喜预感,命令老人把他所用的工具拿出来。

    老人福至心灵,明白他的意图。在萨罗检视他的作品时,他也在观察萨罗,手艺顶尖的他一眼便知道这个傲慢的年轻人并非虚有其表,显然拥有观赏工艺品的知识和眼光,这个发现让他欢喜若狂!

    毕竟对视工艺如命的匠师来说,不懂评监,糟塌他的结晶的低劣家伙最可耻了!

    他像在一瞬间年轻了十岁,荒诞如悲惨歌剧的人生造就了他大悲大喜,疯狂跌宕的性格,他能为了一口唾沫尖叫发狂,也能为了一个知音重拾青春,「来!看吧!它们就是我的新家产!我的高超技艺能让磨损生锈的它们重燃光辉!」

    萨罗的精瞳扫视沉重的钝钳子、几口固定钉、和自制的扩张架,略感好奇地发问,「铁钳的尖端这麽笨重,你是如何把咬合位做得这麽精准的?」

    谈起本行,老人高兴疯了,忙不迭走到萨罗身旁详尽解答,引领青年询问更加艰涩的技术问题,再解答,提问,解答……

    全然变成老人扬眉吐气的个人秀。

    等到没有多馀粮食作为下午茶的午息,萨罗觉得有点晕。

    老人走走停停的重影使他头昏眼花。

    这货不是个阴沉的怪胎吗?

    难得有点蔫的萨罗突然感受到讨厌说话的马夫的心塞。

    整个下午的安排就被打开话题闸的疯老头打乱--虽然捡到这麽个身价极低的天才,预定的方案可以利落搁置了。这麽一想,萨罗的心情又好起来,蓝眼闪烁捕猎肥美兔子的商人光彩,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理老人。

    为了心底未成形的计划,他需要从老人嘴里撬出更多知识。

    但高兴归高兴,萨罗不会被老人刻意引导,冲昏了头脑,他打断老人的话,「我已经充分了解你的本领,现在你应该履行承诺,坦白你不受重视的理由了。」

    老人兴奋的声音戛然消失,像被咬住咽喉的河鸭,「你看,我们的谈话这麽愉快,它是没有必要被揭露的,没有必要被揭露……」

    他居然表现得像个委屈的孩童,萨罗翻一白眼坚持了解全部,精神错乱的「孩童」顿时尖啸发难,「你为什麽这麽执着!你也想奚落我,使我被痛苦溺浸得窒息!你和那些人一样都是魔鬼!!」

    萨罗脸色彻底沉下,对老人野蛮至极的撒泼忍无可忍,「我需要确保来历不明的你不会对我带来任何麻烦,你觉得这要求很不合理?」他站起来,手按着桌面,上身欺前俯视身形萎缩的老人,冰冷的压迫感像暴风雪席卷而来。

    「麻烦」两字刺中了老人的伤疤,他回复火神节那日的幽郁诡谲气息,刚才不合年龄的天真无邪顿时消弭,他嘿嘿怪笑说,「我不止会给你带来麻烦,还、有、灾、难!你想知道我就让你看看。」

    老人解开脸上的布条。

    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整块脸都是赤黑色的火烧疤痕和坑洼的脓疮,腐坏的rou挤压老人的眼睛,几乎看不见眼白,只有小如墨点的凸起绿瞳,射出凶恶阴蛰的寒光。脓包蔓延至锁骨以下,老人解开衣钮,让萨罗看见枯瘦如柴的焦黑伤疤,蒙胧地拼凑出黑狼狗的侧面图像……

    萨罗笃定地说,「你是从俄塞歌城过来的人。」

    老人坦露胸腹,语调阴森而不祥地说,「对,我是被该死的赶出来的人。我原本是有名工艺家族的第三代传人,每个人都对我的姓氏保持尊敬,连那些肥肿如猪的贵族都抢着给我优渥的待遇。」他的话间还残留对昔日光阴的自傲,「直至一场大火,摧毁了我的容貌和前途!在传统的魔鬼收割日发生的火灾里,所有人都成功逃生,只有我一人被烧成重伤,迷信的愚民认为我是被魔鬼看上的灵魂,他们的嘴都应该烂掉!用终生去忏悔!!」

    俄塞歌城是冉凯城的生意盟友,当时是领主的萨罗就充分感受到当地人愚蠢至极的迷信,现在回在还积着一肚子窝火,显然老人的遭遇不止这些,不然一个如此自负骄傲的天才,不会轻易绝望疯掉。

    「人们开始对我避之不及,怕死得很的贵族不肯再为我提供资金,后来我感染无法治癒的怪病,你也看见我的脓伤口,是个天煞的黑狼狗!民谣中最不祥的象徵!我差点被送上执行火刑的刑台!」丑陋不堪的脸颊抖动,老人拉出讥讽的狂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你能想像吗?优秀绝伦的工艺天才,竟然沦落成面目可憎的不祥人!见鬼的上帝,祂给予我无法忍受的苦难!虚善的教堂就该被烧掉!像我一样接受烈火的摧残!」

    等身心都在崩溃边缘的老人咆哮完,喘不过气的把腰弯到地上,才虚弱地问萨罗,「你现在什麽都知道了,要像那些人一样,对我施舍廉价的同情心,又在无法忍受的时候一脚将我踹走吗?」

    他像个吸食了罂粟的瘾者,神色虚幻地游离在天堂与地狱之间。

    萨罗瞥一眼体力透支的老人,「我未来的贸易都在你手中,注意身体,别太早死。」他把玩着菱石吊饰,有几分想要亲吻火红珠面的冲动,勾起一抹撩人心弦的笑,「你诅咒自己的命运,我倒是感激上帝这样的安排,把蒙尘的宝藏送给我。」

    老人看着萨罗。

    「签定三年为期的合同吧,到艾尔梅夫人的银行做公正,高昂的违约金能让我们彼此都放心。」他们就像两头警觉性敏锐的狼,不轻信他人。

    萨罗利落地拿出纸笔拟稿,下笔前他问,「工艺师,告诉我你的名字。」

    「夏登·韦伯。」

    「很好,夏登。」萨罗突然举手投足充满商人特有的精明干练,「从今日起,你正式是蔷薇园的客人,你配得应有的待遇和服务。相对的,我需要你创造大量的作品,以女士为首要对象,同时要将你过去的创作痕迹全部抹去,一点不留。」

    夏登看着全然不受俄塞歌的传统和恐惧约束的年轻人,略傻地嘿笑起来,「行啊,我是行内最出色的,有无限的潜能。」

    萨罗暂时没有兴趣纠正他病态偏执的自信,微笑说,「合作愉快。」

    *

    萨罗早就发现自从他失去贵族的光环,遇见的人在性格上都有缺陷,感觉有点脱力。

    今天轮到马夫休假,餐桌上坐着三人,夏登癫癫傻傻地把年轻的辉煌往事像倒豆子一样倒出来,满不在乎地sao扰同伴,和角落十五块壮硕黑炭的用餐。

    萨罗再次对司空见惯的丢人画面掐眉。

    如今蔷薇园上下只提供早晚两餐,吃过石头硬包和由内脏熬煮成的咸涩配酱,萨罗留下忙于工作的奴隶和夏登,单独带马夫上街去了。

    他们来到埋葬白马黑姆的月季坡,因为生长环境乾燥,遍地的小花体型较小,色泽也略为暗哑,石碑正插在中间的矮树下。

    萨罗抚摸凸凹不平的碑面,低喃,「我还能遇见与你同样优秀的良马吗,黑姆?」

    马夫站在后面,没有出言安慰。

    蹲在墓碑前的萨罗想是突然想起什麽,「我记起来了,马夫。你的失误,导致我为黑姆改错名字。」

    马夫尴尬的垂下头,当时他初来乍到,替生病了的马厩主管叔叔向萨罗汇报新送来的马匹状况,他口舌不清导致萨罗误会了黑姆是头纯种阿拉伯黑马。

    事实上,黑姆是头矜贵的奥尔洛夫快步马和重型挽马的溷血儿。

    「加上你当时还犯了在马场当众唤停我的大错,冒犯子爵的尊贵,我想过立即解雇你。」萨罗瞪他一眼,「你真该好好锻链自己的说话技巧。」

    强壮的臂弯被马夫缩得像小妇人似的,他真心实意地说,「真庆幸您没有这样做,仁慈宽容的主人。」

    萨罗摘下月季放在石碑前,站起来转向马夫,凝视他片刻,「如今看来,应该是我说这句话才对。」

    花香柔和了他锐利冷冽的五官轮廓。

    马夫维持一贯卑微的冷脸,馀光扫过远处走近的圆胖妇人。

    她撑着娇小的蕾丝花边伞子,与她丰满的身形成了滑稽的对比。她走到矮树后面的另一个墓碑前闭上眼帘,低念祷文。

    萨罗眯眼打量她的样貌,让马夫确认他的装扮模样看不出是前子爵后,才靠近她,「你好,女士?」

    胖妇人睁眼,凹下去的酒窝使她肥满的脸颊更加热情,「日安,英俊的先生。」

    萨罗带上温柔绅士的假面,「抱歉,我无意打扰,只是认错了人……你很像一位女士,但给人的氛围有点不同。」他咬字清晰轻细,给人一股青涩大男孩的错觉。

    胖女士稍微减轻了警惕,逗他玩儿,「有什麽不同?」

    「你的目光更柔和些,更平易近人。」萨罗微微一笑,「身上还透着股烘焙店的香气。」

    女士嗤哧一笑,「是从我丈夫的店里沾到的。」她把目光落在后方的马夫身上,讶异地说,「天!金色眼睛的壮汉,你该不会就是我丈夫口里说打败他的人吧?他是短柄斧选手,你有印象吗?」

    马夫想了想,烘焙香气的光头男人,好像有过,点头。事实上,他还停留在萨罗如沐春风的微笑的冲击里,脑袋蔫蔫的。

    「果然是个像冰块的大家伙。」胖女士扭动圆润的臀部,自诩为融化冰山的火焰地跟两个气韵迥异的男孩搭话,「噢,好孩子,你会被他吓坏吗?我那自吹自擂的老公被他教训一顿,回去躺了三天,把看店的工作都丢给我!啧,没用的家伙。」

    萨罗任她握着自己的手,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微笑解释,「他是我的远房亲戚,平日很照顾我。只是,恐怕我给马尔克先生添麻烦了。」萨罗露出点难以启齿的哀愁,身后的马夫被雷得一激灵。

    胖妇人直觉敏锐地问,「跟管理银行的艾尔梅夫人有关?」

    萨罗现编自己从外城来学做生意,寄居在亲戚家里,因为信誉不足迟迟未能从银行借得资金,他柔声询问,「冒昧一问,你和她的长相如此相似,是什麽关系呢?」

    妇人拉起萨罗的手安慰他,「我叫妖精夫人,是艾尔梅的meimei,因为没有贵族继承权,也就是个平民,嫁给一个大咧咧的小伙子,过着安贫的生活,在街上这不是什麽秘密。」

    萨罗暗自回忆,妖精夫人这个称呼,似乎确实中难服侍的艾尔梅口中听过,「我在银行见过夫人两次,她是位阴晴不定的伯爵之女。」

    「别记恨她,亲爱的男孩。我可怜的jiejie,她的灵魂受过创伤。」

    萨罗毫不急躁地引导热情的夫人说更多话,听见她把不光彩的旧事说出,「年轻的艾尔梅被恋人背叛了,她的未婚夫与情人为爱私奔,却不知道她已经暗暗怀了孩子。」妖精夫人压低了声线,「但后来她不幸发生意外,刚满三个月就流产了,法庭因而没有惩罚她的不洁。」

    「自幼高傲的艾尔梅很快振作,与另一位贵族结婚。但从此以后,她变得不近人情,在她的银行里容不下丝毫妥协和通容,我想在冉凯城只有领主才有能力完全满足那只全身炸毛的波斯猫的要求。」妖精夫人叹一口气,萨罗挑起眉毛。

    妖精夫人把目光转到没有出生日期的墓碑,「她连未能降世的孩子都不愿意来看一眼,她把不忠的恋人和扼杀于摇篮的婴儿丢弃,用冰霜盔甲封锁自己。只能由我每年带着雪白的马蹄兰来陪伴这名眷恋人间的小天使了。」

    「马蹄兰?」萨罗轻轻重复,替妖精夫人拿着蕾丝伞子,让她将花篮放下。

    「艾尔梅心里最柔软的部分。」明朗灿烂的胖妇人低念诗句,「我心的哀痛,和对你的爱,永恒埋藏在静默之中。」

    「既然你放不下她,为什麽不与她一起生活?她能给你更丰盛的物质享受。」

    「我怜悯她,不代表认同她的做法。这个国家,这个城邦,不需要对穷人哀号视而不见的空洞金库。」妖精夫人斩钉截铁地道,似有信念的火焰在她丰腴的体内燃烧。

    「你随意跟人说夫人的事,不怕她会生气吗?」

    妖精夫人眼珠一转,瞳光流淌,回复胖妇人爽朗明媚的笑靥,灿笑反问,「我对你说了,你敢在她面前说安慰的话吗?」

    一股恶寒直袭心扉,萨罗无端打个冷战,艾尔梅惹人厌的嘴脸浮现脑海,使他痛恨起过度真实的想像来。

    「噢,不,这绝对是所有商人的恶梦。」萨罗无比真诚地说。

    萨罗跟嘴巴不停的妖精夫人多聊一会,夫人便一手挽着放酵母饼的篮子,一手撑着不合体型的娇滴滴伞子离开了。萨罗转头,眼神略傲地冷冷轻哂,「这就是博爱者的模范吗?真期待她以后的表现。」

    马夫看着嘴边弧度冷凉刻薄的萨罗,长长地呼一口气。

    终于正常了。

    之后某天夜里,颇受邻居喜爱的妖精夫人房间的窗纱飘晃,窗外掠过一袭暗晦的魅影……

    一觉醒来,不热爱装扮的胖夫人在贫乏的首饰盒中发现一双未曾见过的极美耳环。

    「胖妖精,别赖床了!你忘了获月丁子香日舞会的那单生意了吗,够我们忙的!」

    或许是楼下大嗓门又易害臊的呆子偷偷送她的?不及多想,妖精夫人扭着胖嘟嘟的腰下楼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