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奴印
成则的诺言为他挽回一小部分好感,因此,当他邀请李欲何到自己房间商讨明日事宜时,李欲何欣然应允,并跟成小双暂时道别。 一进门,满屋桃香。 成则拿起一个粉白的大桃子,递到他面前:“吃水蜜桃吗?最大的留给你。” “这会儿不想。”他打算速战速决,不多在成宅逗留,“跟我说说醴乐寺的具体情况。”他虽在那儿住过一两日,可当时身受重伤,每日如处云端,对外界情况浑然不知,只闻和尚诵经,清醒时已身在医院。 成则本想和他闲聊几句,可看他实在没这个意图,便翻出一卷泛黄的书:“该寺庙得名于一眼味如甘醴,声如梵音的清泉,始建于两千四百年前,四族混战期间,对了,四族指的是人、妖兽、魔、佛修。彼时天昏地暗,民不聊生,不知有多少族类在厮杀中湮迹,或因怨恨和不甘,化为幽域飘荡的无意识鬼体。” “我知道,师父讲过。” “一千三百年前,它曾一度毁于战乱。后官、民、世家捐资重修,由悟笃法师采办一百零二根石柱,改修、扩建,形成如今的五殿、六堂、三楼以及若干小楼。你需要的功法,如无意外应该是在藏经楼。”成则从书卷中抽出一张折叠的宣纸,展开铺在桌面。 李欲何站到他身边,看到纸上画的正是佛寺布局,上印着一个个方块,写着天王殿、大士殿、说法堂等建筑名称。 “藏经楼在中轴线上,最后一座,”成则指着图上一处示意道,“倒不难找,只是它和成家藏书阁一样,非请勿入。” “你有办法吗?” 成则拿出两张类似信笺的纸,给他一张:“我只求得到进说法堂听经的笺文。不修佛的话,咱们必须听和尚讲几日经文,‘悟’后才有资格进藏经楼。” “听经文?那以前世家取法器秘籍的时候是怎么做的?”他还以为小少爷能有特权,“你不是有认识的和尚?” “那是特殊时期嘛……现在不同了,那些和尚规矩特多,我写过几封信探询,他们就只给我回了这笺。守藏经楼的僧人叫隰桑,他因采桑与佛门结缘,入解脱道,修无情法,法力深不可测,据说是最不好讲话的一位,我没见过,”成则抱怨道,“修佛死后入佛道轮回,到一定境界还能涅盘,超脱生死,而在我们这个灵气稀薄的境界,人只能通过修行延长寿命,死后必得湮迹。当初我有一贪生表哥想遁入佛门,说一世活不够,结果生生被他们的各种试炼折磨得不能听‘佛’‘僧’‘经’这三个字,一听就发疯。” “哎……我得上班,还得帮你们成家捉妖斩魔,哪儿来闲工夫听这个。”更别说什么虚无缥缈的‘悟’了。李欲何心生苦闷,翻起一个桃子扯掉它底部的叶片。 成则搓搓笺文,思索道:“也不知能不能硬闯?” 佛家的地盘,硬闯颇有难度。李欲何没和佛修起过冲突,但玫瑰张有,她说他们的经咒和世家差别很大,破解思路完全不同,稍有不慎就容易被传到僧人用于惩戒的“严修堂”,接受为期四十九天的“修正”。 “算了,先到寺里探探再说。”李欲何决定走一步算一步。万一他有佛缘?万一听一天经他就能“悟”? “行,明儿一大早,我陪你去。”成则收起图纸。 “八点如何?”这差不多是他周末起床的极限。 “太晚了,讲经七点开始。”成则把信笺上的时间展示给他看。 “七点?”李家离醴乐寺还有点远,他至少五点半就得起床。 看他陷入“早起”的苦恼,成则不知为何有点兴奋:“今晚不如别回家了,我让下人多做点好吃的,吃过晚饭住我屋吧,备了你能穿的睡衣睡裤。” “不必,”李欲何拒绝道,“偶尔早些起也不是不行,我们明早山下见。” 成则的劲头被掐断,眼神顿时变暗:“不考虑考虑?住我家你能多睡将近一小时。” “以后吧,我今晚回家收点衣服,以防真要在寺里听几天和尚诵经。”麻烦是麻烦,但能大幅度提升修为的功法才是最重要的。 “那……”成小少爷又有了新的念头,“我也收几件,到时候跟你一起住。” “不行。”李欲何再次拒绝。 “为什么?”他语带不解。 “你得下山给我打掩护,”李欲何盘算道,“公司请假算容易,至于下周的除妖任务,只有劳烦小少爷你亲自找人替我几次了。” “好吧,”成小少爷灰心地垂头,“我会帮你处理好的。” 李欲何在成则的“护送”下走出成宅,走到停车的地方,他刚打开车门,就听闻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李先生。”是成小双。 李欲何有些吃惊:“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想送送您。”他握住李欲何放在车门的手。因失去支撑,门轻轻关回。 “还有,你本月出门的令牌不是用完了吗?” “找一位弟兄赊的,下个月还他。”成小双如实回答,“送了您就回府。” “这么点时间,岂不浪费一块牌子?”李欲何背靠车,微凉的右手被他捂热,前方就是他这个热源。 “不浪费,”成小双搓搓他的手背,“如果今晚不多跟您呆会儿,就不知下回再见是哪月哪日了。” “怎么可能?下周就能见啊,再说了,我和成家签的协定还有七八年才结束。” 成小双不语。 “你吃晚餐没?”李欲何在成家未进食物,肚子稍有些饿。 “还没有,等您走了我再随意吃碗面。”他偶尔干活儿干得太晚,厨房所剩餐食不多,便会就着调味品,下一大碗热腾腾的清汤面——确实寡淡,但能果腹。 成宅地处人烟稀少的郊区,成家人近些年刻意将院外景致幻化得阴森黑沉,故无路人敢随意接近,方圆五里也压根没有能供人采购的商铺或是热闹的饭店。 李欲何想了想回家路线,对成小双说:“走,上车,带你去那边的夜市转转,我请客,咱们晚餐连着宵夜一起吃。” “真……真的?您方便吗?”他受宠若惊。 “有车当然方便,吃完还能把你原路送回,”李欲何坐上驾驶座,系上安全带,“走吧,上来?” “好。”成小双绕到副驾驶,开门坐他身旁。 “想吃什么?烧烤?炸串?海鲜大排档?” “都行,看您。” 行驶到夜市外,李欲何停车,拿出手机搜搜,挑了家网络上评分较高的烧烤店。 成小双不好意思点餐,犹豫半天只写了两串,还划掉一两处。李欲何看看他的身型,接过菜单,用铅笔头敲敲木质菜单夹,在所有数字后面画了个“0”。 “会不会太多了?”成小双被吓一跳。 李欲何把选好的菜谱递给老板,叫了两罐豆奶:“你一大男人,又不是小奶猫,吃不饱当心睡不着。” 事实证明,这话所言非虚。 作为一名身高体壮的高强度体力劳动者,成小双摒弃矜持后显示出其巨大的食量。烤串味道不错,种类又丰富,他一串接一串,很快烤盘便空了一半。 “李先生,您不吃?”他见李欲何慢条斯理地刮下几条牛rou,又精挑细选几串蘑菇,问道。 “你多吃些,别管我,”李欲何放下筷子,擦擦手上的油,“我点了虾仁粥。” “光喝粥能饱?”成小双也把手中滋滋爆油珠的烤排骨放回盘子里。 “这烧烤我吃一点儿就腻着了,主要想请你。”李欲何从小被哥哥重金聘请的厨师营养师“精心喂养”,跟玫瑰张修炼的时候吃喝都是带灵气的不凡之物,他娇贵的胃其实不太受得住这些街边小食,以前女朋友约他撸串喝啤酒,他都只在旁边看看,不太动嘴——但他知道大部分人都对它们充满热爱。 成小双不知想起什么,脸微红:“怪不得……” “怪不得?” “猫儿一样的饭量,怪不得腰那么细……”成小双讲出来后自觉不妥,越说声音越小。 “什么呀!”李欲何在他大腿上拍一掌,“我一人能吃一整条烤鱼!” “那就更说明……” “小双!” “猫儿才爱吃鱼。” …… 李欲何今晚本身不算太饿,他喝了一碗粥,扒完一串豆皮,就不太想继续吃了。他放下筷子,用纸巾擦擦嘴,问成小双:“你有没有想过彻底离开成家,到其他地方生活?” 成小双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沉默几秒,如实道:“没想过。” “为什么?”李欲何不解,“你就不想摆脱奴籍获得自由?要是需要钱,我能帮你。” “感谢您的好意,可惜没有用。” “怎么会没用?”他那么年轻,还有很多可能性。 成小双见他眼中的的关怀不似作伪,便掀开衣领,露出锁骨下四个弧状排列的小黑点:“李先生,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是……”李欲何搜索着所学的知识,想了半天都没头绪。 “制奴印。”成小双告知答案。 “居然……是这玩意儿?” 若是不懂术法的世俗界人,恐怕会把黑点看作是四颗稍有些大的痣——最开始连李欲何也没把它们放在眼里。玫瑰张作为叛逃的世家人曾提过,“制奴”是个古老的咒法,许多年前,世家家主们用它来控制下人。 “没错,奴印牵心。只要背叛,等待我的便是终生折磨。”成小双神色如常地吃了串烤rou,像是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 “如今不已经废止这做法了吗?我师父说,因为气候变化,用于点印的黑娑兰几近灭绝,寻不到踪迹,没多少人愿意下这个成本。” 成小双摇头:“您还是低估了成家,老爷子当初保存了几瓶浆液,能用很久。” “一定有解咒的办法,”李欲何仍不死心,“我师父肯定知道,或者以后等我去藏书阁查。” “您的心意小双心领,”成小双想摸他的头发,可闻着自己手中的油rou味儿,又作罢,“别为我cao心,您有很多未完成的大事比让我‘自由’更重要。我能不饿肚子,能隔一段时间见见您,和您聊聊天,便满足了。” 李欲何本想安慰小双,却反倒被对方劝慰。他看着他沉静幽黑的双眼,良久说不出话。 吃到尾声,付完钱,李欲何开车带成小双回成宅。一路上很安静,或许是饱食令人犯懒,他俩谁都没起话题交谈。 到达来时的那个停车处,成小双解开安全带,并未急着下车。 “李先生。”他轻声喊道。 李欲何转脸正对他:“怎么?” “您若是真要修炼,能……能考虑用我么?”在暗黄的车灯中,看不到他的神情,但李欲何听出了他语中的局促和期盼。 “秘法还没找到,我不……” 像是不愿听到他直截了当的回绝,成小双抢着说:“您忘记这个问题吧,小双僭越了。” “不是,我和谁修炼都无所谓,只是怕伤害你。”他没有术法护体,万一这种功法会让yin纹吸走更多阳气,甚至让他生病体虚怎么办? 头一次yin纹发作,李欲何把成小双当成是可以随意利用的‘成家人’,但在这两次接触后,他又为他无力逃脱的凄苦境遇感到同情。他俩都受制于人,却都无可奈何。 “我不怕。”听完他的理由,成小双反而更坚定了,“您还不明白吗?小双生而为奴,只有死了方能解脱,若是能死在您怀里,那不是憾事,是好事。” “别这样,活下来才有希望。” “李先生,那一天的‘小何’就是我的希望,可惜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成小双把他大而厚的手掌搭在他手背上,一下一下温柔地抚摸着,“现在我又遇见了‘小何’,求您让他别放开我,好吗?” 成宅院墙的黑影沉沉地投入车窗,压得人头晕气促,连夜风的拂动也无法使之减缓。 李欲何记不得那天晚上他有没有回答“好”了,因为成小双凑在他的唇边,比夜风还轻柔地吻了许久,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把自己绵长的吐息送进他微张的嘴唇,融入他温热流淌的血液。 “小何,我此生只在一个地方感受过自由,那就是你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