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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玄墨

    第九章 玄墨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萧瑟的秋风横贯尸横遍野的平原。死寂的战场上仅剩十几个善后的老兵在清点尸体,更多的是被血腥味吸引来的鸦群。

    青年拎着酒囊坐在山头,血渍斑斑的铠甲被随意地丢弃在草丛中,拴在一边的战马早已疲惫不堪地瘫倒在地上。

    “你在这里啊。”

    玄夜终于找到了今晚庆功宴的主角。然而,灰色的背影纹丝未动,在夕阳中拉出一道苍凉的影子。

    他翻身下马,走到青年身边,“阿墨,怎么了?卫岚在到处找你。”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青年这样的眼神,漆黑的眼睛空洞无物,里面却装满了他读不懂的情绪。

    “你受伤了?还是韶华那帮混蛋又做了什么手脚?”

    如墨摇了摇头,“小夜,能替和卫岚说今晚我会迟到一会儿吗?”他猛灌了一大口烈酒,垂下眼低声道,“……三千七百一十四人,我答应过要带着他们活着回去。”

    青年这个样子,很难让人联想那个传闻中心狠手辣,兵者诡道的玄墨将军。四个时辰之前,他还在领军冲锋,全灭韶华赤军,亲手斩下敌方将领的头颅,挂在玄武的玄色旗上。

    “你,你别太难过。”第一次御驾亲征的小皇帝手足无措起来,“战争必然会有牺牲。关键是我们赢了。”而且是大胜!如墨花费了整整三个月时间,步步为营,层层推进,终于逼迫韶华势力撤回了潇江以东。

    “总要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如墨俯视着谷底的早已分不清敌我的尸体,成群结队的乌鸦开始了它们的盛宴,不由得苦笑道,“王庭的底子早已腐坏,连半大的孩子都派来战场。河对岸,多少人家破人亡?”

    “阿墨……”玄夜在他身边坐下,“的确,他们也是朕的子民。如果没有韶华,没有云泽,没有这百年乱战,他们也不至于此。”

    自从玄夜登基以来,为了争夺军权,如墨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征战。也许,是时候让他休息一下了。青年的性子并不适合战场,朝廷还被曲家把持着,沧溟城太危险,唔,暂时藏到后宫怎么样?

    “啊,抱歉,”黑色的眼睛重新恢复了澄澈,他拉过玄夜,笑着揉了揉他银色的小脑袋,“您不需要关注这些,这是臣子们的工作。"

    玄夜一反常态地乖巧地靠在青年怀里,搂着他的腰,鼻尖是浓烈的酒香和血腥味,和一丝几乎微不可闻的,竹叶的清新。

    他闷闷地,用近乎于撒娇的语调说:“我很想你,跟我回沧溟吧。”

    如墨好不容易才把黏人精拨下来,叹了口气,“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不想让您跟我来战场。”

    “您是北境的皇帝,代入太多私人感情只会影响您的决断。细务琐碎交给下属们,您只需做自己想做的事就行了。”

    “我和他们没什么不一样,都只是您的棋子。”

    玄夜看着青年和以往一样笑嘻嘻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很不爽,抢过了他手里的酒囊咕隆咕隆地灌下去。

    “你还没到喝烈酒年龄,”劝阻不成的如墨无奈地说道,“沈月又该说我把你教坏了。”

    酒一点也不好喝。

    玄夜醉醺醺地躺在草地上,朦胧中听到男人的歌声。那是一首玄夜从未听过的古老歌谣。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rou安能去子逃。

    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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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愿一切都能按照预期进展。

    如墨送走了季连城,终于松了口气。

    剩下的,就是他的工作了。

    如墨平静地推开卧室的门走了出去,宽敞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白色的纱帘在随风摇曳。

    一。

    二。

    三。

    身着银色战甲的云泽士兵瞬间从四方鱼贯而出,把他围困于其中。

    “抱歉,你们来晚了。”如墨的脸上依然挂着云淡风轻的微笑。

    嗯,行动迅速,队列整齐,武器精良。云泽近卫队的精英吗?云砚还挺看得起他这个废人的。

    “能把您留下也足够了。”

    清越的女声从人群之中传来。坐在轮椅上的云砚裹着一件浅驼色的披肩,身后的星祈也盘起长发,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戎装。

    为首的将领立即挡在云砚面前,“阁下,这里不安全,还请您回天冕阁等候。”

    “没事,”云砚笃定道,“这位大人不会伤害我。”

    “看来你知道我是谁?”如墨眼底的笑意消失了,“我起初的确想要帮你,但你……你们已经走太远了。”

    他单手扯开了军装领口,露出了修长的脖子,和烙印于其上张牙舞爪的翼蛇纹章,“更何况,这是主人的命令,我也没办法违抗。”

    妖族!

    周围的人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妖族在北境早已绝迹多年,更何况这被圣子庇佑的云泽城。士兵们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武器,眼神也变得更加凶狠。

    “原来您是妖,”云砚了然道,“那就能解释通了。”

    “六年前,在军中备受爱戴,在朝堂锋芒毕露,深受玄夜宠信的右卫大将军,突然一夜间因病去世。有传言说将军功高震主,受到夜帝猜疑而被害。”云砚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如墨的神情,“但玄夜虽残暴,却不是善变多疑之人。”

    “玄夜自封玄武国皇帝,却倚仗妖族击败韶华,这真是天大的丑闻。”

    “也难怪他要把您藏起来。玄墨将军。”

    听到这个名字后,除了星祈,在场所有人皆是一惊。十年前幼帝即位,韶华王庭趁机入侵玄武,一位名叫玄墨的武人横空出世,以奇用兵,以严治军,带领玄武国残存的余部将王军逼退回潇江,建立了之后令整个北境都闻风丧胆的玄甲铁骑。仅三年就掌握了近半军权,六年前突染重疾在沧溟城病逝。玄墨将军的人生就像一颗耀眼而短暂的流星,刺破了北境永恒的黑夜。也有一些传言说玄墨将军其实是夜帝的情人,皇帝不愿再忍受相思之苦,便撤了玄墨的军权把他藏在了沧溟宫。

    “这里已经被圣子布下了咒术,您逃不掉的。”

    “谁说我要逃了?”如墨扫视着四周,伸开手臂,淡然地问道,“你们是一个一个,还是一起来?”

    连接云泽和入口的山洞里,秦九看着被自己“捞”出来,因为过于惊吓而神志不清的季尚书。

    主人瞒着如墨在他的项圈上施加了相转之术。哪怕圣子庇佑下的云泽在另一个位面,也能够以此为锚将佩戴者捞回来。看起来这次是主人失算了。

    “该走了。”

    只能先将这个人送回去,再想别的方法。秦九面无表情,内心却有些烦躁。

    “等,等一下,”季连城拽住了他的衣角,用微弱的声音问道,“你是说,如墨为了救我把陛下的咒印让给了我?”

    “嗯。”

    “cao!”季连城低声咒骂了一句,强撑着发软的双腿站了起来,“你有办法送我原路返回云泽吗?”

    “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欠别人人情。”

    男人的走位如同鬼魅一般,动作利落招招直击要害,剑法刀法枪法拳法交替使用。已经有三四十号人倒在了地上,他依然神色自若,呼吸自如,一滴汗也没出。

    “还要继续吗?”如墨随意地把抢来的剑丢在地上,对着剩下的人和增援说道。他的杀戮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的优雅,一种非人的,危险而致命的吸引力。

    云砚赞叹道,“不愧是被称作帝国鹰犬的玄墨将军。这样的您,对玄夜就没有一点恨意吗?”

    “恨?我没有那种能力。”男人浅笑道,“但他给了我一个活着的理由。”

    “对不起,我必须把您留在云泽。”

    “奉陪到底。”如墨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他心里清楚,这副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全靠临走前玄夜渡来的灵力硬撑。趁现在云砚仍心存忌惮,不敢大举进攻,速战速决,他可能还能争取到一线生机。

    轰!!!!!!!!!!!!!!!!!!!!!!!!!!!!!!!!

    正在这时,窗外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巨响。

    整个城市的人都震惊了,一颗巨大的火球在云泽的正东方向炸开,盘根错节的水渠正在坍塌。

    云泽的天空碎了。

    “圣……息壤!”云砚痛苦地抱紧了双臂,担忧的惊叫道,“息壤,你没事吧?!息壤!”

    星祈急忙上前安抚蜷缩在轮椅上的云砚,悔恨地默念着一个名字:

    季!连!城!

    果然让他进入云泽就是一个错误!

    “好了吗?”秦九一边把追兵阻挡在入口,一边向里面喊道。

    “在做了在做了!”

    季连城打开卷轴,用力一抖,就掉出一群不同颜色标记的瓶瓶罐罐和各种奇怪的工具器械。

    配方之前试验过,应该没问题,但比例需要重新计算。材料有限,为了保证威力就必须牺牲精度。

    定时器和遥控装置上次的还够用,不过参数和程序需要调整……嗯,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

    目标的材质……厚度,角度和框架结构……大约需要当量……呸,时间来不及!

    用复数爆破点?改变药筒形状也可以减少使用量……就这个方案!

    云泽守军大概也意识到了他们想要做什么,开始疯狂进攻,饶是秦九也开始支持不住了。

    “你到底还需要多久?!”

    “马上!别催!”季连城克制着双手的颤抖开始混合药剂。

    一个不小心这塔里所有人可能就没命了。

    “好了!这是最后一个了!”季连城摩拳擦掌,按动了手里的开关,“再见了,云泽!”

    云砚脸色发青,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颤抖着说道,“为……为什么会有人知道……‘楔’的方位?”

    “你就是最后一个‘楔’。”如墨走进她,星祈立即警惕地抽出佩剑对着男人。

    “收手吧,”如墨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同情,“这样做值得吗?”

    “云泽生,则我生。云泽亡,则……我亡。”云砚强忍下五脏六腑错位的痛楚,对着如墨莞尔一笑,“果然,妖是不会懂这些的。”

    如墨有点委屈,他其实是半妖。

    近卫队大部分人都被派去增援守军了,如墨站在原地,打量着东边遍布裂痕的天空。

    不把“楔”完全拔掉,圣子的庇佑依然可以在短时间内修复。

    但愿小皇帝准备好了。

    如墨还在思考对策,并没有注意到空气中突然飘来淡淡的泥土味,当他回过神时才发觉为时已晚。

    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每一口呼吸都要拼尽全力,想逃脱却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呼……啊……呼……”

    “息壤?你怎么出来了?”云砚的惊呼道。

    好冷。

    寒意不断地从地板渗入皮肤,全身的血液都好像被冻结了。对神灵和王族的敬畏是刻在妖血液里的本能。

    枷锁被松开了一部分,他顿时跪倒在地上。脚步声逐渐靠近,一双墨绿色的,绣着龟蛇图案的小鞋子缓缓映入眼帘。

    比那晚更加可怕的压迫感,看来这次是本体了。

    如墨强行用胳膊撑起颤抖不已的身体,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双金色的眼睛。和血祭那晚不同,男孩秀气的眉眼看上去十分友善。

    “你,你好。”

    息壤腼腆地说道,稚嫩的脸庞因为紧张和兴奋而红彤彤的。

    如墨看着他,睁大了眼睛。让他惊讶的不仅仅是面前的王族,更是他身后的……

    “果然,你也能看见他们。”

    男孩怜爱地抚上他左眼上的伤痕。

    “啊,你不要害怕。它们很乖的。”

    这是只有如墨能看到的恐怖景象。男孩每走一步,地上的血脚印就会冒几只青白的手臂把他拽回原地。他的背后,寄生着一只由数千只厉鬼和怨灵聚合在一起的怪物。一些面孔依然可见死时的狰狞,但更多的是被融化成一体的血rou,只剩一对绝望的眼球,一头枯槁的长发或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手。

    他能听见无数凄厉而绝望的呐喊,如同来自地狱的歌谣,撕裂着他的耳膜。

    嘈杂。可怕。恶心。丑陋。

    “……不要碰我。”如墨好不容易才从唇齿之间挤出了一句话。

    男孩抽了抽鼻子,非常受伤地看着他,“如果你不愿意陪我,那我可以吃掉你吗?”

    “我会很小心,从心脏开始吃。绝对不会弄疼你,也不会浪费,”男孩用天真的语气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态度却是异常诚恳,“我可以答应你一个请求,什么都可以。”

    “我是云泽圣子,很强的,比玄夜厉害多了~”

    如墨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眼前献宝一样的年幼王族,“咳咳……我,的确有一个只能由您实现的愿望,”他勉强咽下喉咙里的血腥味,“可惜……我的生命已经不属于我了。但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把死后的身体献给您。”

    息壤不开心地撅起嘴,刚想拒绝,却看到男人对他扯出一个虚弱,带着些许诱惑的笑容。漆黑的瞳孔边缘染上了一圈妖冶的血红,像是海面上的黑色漩涡,任何被吸入其中的灵魂都无法逃脱。

    男人低沉的声音环绕在他的耳畔,如同月下鲛人甜蜜的歌声。

    “作为补偿,我会给您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