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子遇不是外人,光卿何必
皇上召见慕月清的地方既不是主殿也不是偏殿,而是御花园的一处凉亭之中。 虽值初夏,但春华未谢,如今御花园风景正好,这处凉亭倒也是个好地方。 果不出他所料,楚期也在。 毕竟他说来也是前辈,见他来,楚期规规矩矩地起了身。 在薄玄骞面前,他倒也不必与楚期表现得过于生疏,毕竟他与楚期走得近之事也未刻意隐瞒,只是不要让薄玄骞看出别的端倪便好。 “臣慕月清参见陛下。”慕月清不看楚期,照例朝着薄玄骞的位置行礼道。 “此处非是殿内,也没有外人,光卿不必多礼。”薄玄骞貌似随意道。 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慕月清可不敢真的不多礼:“臣遵旨,谢过陛下。” 楚期也适时对着慕月清行礼道:“下官见过慕大人。” 慕月清也心平气和地回了一礼:“楚大人多礼了。” 仿佛二人果真只是关系稍好些的寻常同僚一般。 薄玄骞又道:“光卿别在那儿站着了,外面风大,莫要着凉了。” “臣谢过陛下关怀。”慕月清礼毕,便往凉亭内走去。 亭内设有一处方桌,此时薄玄骞坐于主位,楚期方才起了身,还未落座,正在薄玄骞对面,慕月清正想着在另两处空位随便择一个坐下,却见薄玄骞向他伸出了手。 “光卿,到朕身边来。” 慕月清动作一僵,此举实在轻浮了些,不过薄玄骞也不是没在外臣面前这样干过,他不敢有迟疑,便将手放在了薄玄骞手上,在他身旁坐下。 薄玄骞一脸关切,用双手将慕月清的手捂了捂,“光卿手好凉,这两日可休息得好?” “臣很好,劳烦陛下挂念了。”慕月清笑道。 “子遇也快坐下,别站着。”薄玄骞这才想起理会楚期。 “谢陛下。”楚期面色如常,没有多看慕月清一眼,便在二人对面坐下。 薄玄骞并未直接进入正题,而是先与慕月清寒暄道:“光卿今日用过午膳了吗?一会与朕一道用膳罢。” 这时间慕月清不该用过膳,他也无需为了这等小事欺君,于是道:“能与陛下一同用膳,是臣之荣幸。” 薄玄骞却转过身面向慕月清,替他理了理衣襟,温声道:“你与朕何须如此客气,两天未见,朕甚是想念光卿。” 慕月清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头朝着楚期那边偏了偏,示意薄玄骞有外臣在,让他收敛一点。 熟料薄玄骞却满不在乎地一笑:“子遇不是外人,光卿何必?” 慕月清不知道薄玄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觉得,此刻就算他与楚期没这般那般的关系,去看看楚期的反应也是应该的,于是他终于光明正大地将目光投向了楚期,仿佛真是在顾忌楚期看到了什么一般。 楚期也在看他。但楚期的反应却比慕月清的预料还要好,目光中带着三分震惊七分了然,只是在对上慕月清的那一瞬,能让慕月清扑捉到一丝几不可见的火花,余下的,便如一个不经意间知道了天家辛密的普通臣子一般。 只是,他面色着实疲惫了些,那日便没休息好,近两日又这般忙碌,着实可怜。 慕月清表面上还是心平气和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微笑道:“臣也很想念陛下。” “陛下与大人不必顾及微臣。”楚期的目光也未在慕月清身上过多停留,看过一眼后便移开了目光,非礼勿视。 “子遇是明事理的。”薄玄骞十分满意,又对楚期道,“你也莫要见怪,朕与光卿少年相知,感情自然非同寻常,朕欣赏子遇人品才华,便也不与你见外。若是那帮老臣,见了倒还要装模作样说道一番,还不如子遇这般年轻有为的。” 饶是慕月清,听了薄玄骞这番话,也不禁暗叹,天子话术果然讲究,既点名了二人的关系,又将他这个平易近人的明君形象维护的极好。 “微臣如何能与诸位肱骨之臣相比。”楚期起身,朝着薄玄骞这边行了一礼,“能得陛下信任,臣诚惶诚恐,只愿庶竭鲁钝,为君效力。” “子遇坐下。”薄玄骞道,“非是正式场合,便不必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你也无需妄自菲薄,朕既已决意将那事交付与你,便是知你必将能人所不能。” 慕月清默默听着二人对话,心想,这说的应当就是新政台之事。 果然,薄玄骞话锋一转,对慕月清道:“对了,光卿应当还不知今日为何召你来。” 按慕月清平时的性格,他应当回一句“不是陛下想我便召我来吗”,不过此刻当着楚期,他实在开不了口,又怕楚期找他秋后算账,便中规中矩道:“陛下召臣来,自有陛下的理由。” “这些日子,朕始终还是觉得朝中沉闷了些,忆及当年事,尤其是想到光卿当年……”薄玄骞叹了口气,“前日,朕于朝会上提出重启新政台一事,这两天便一直在议论诸般事宜,朕虽然决意重启新政台,而主事之人朕却一直没有定夺,朕原本第一时间是想的光卿,但又想你身体不佳,不忍见你再为此cao劳,好在子遇主动请缨,朕这才发现竟还有一个这般合适的人选,光卿以为如何呢?” 薄玄骞这段话信息量颇大,若不是萧逢瑾先前与慕月清通过风,牵扯到新政台与楚期,慕月清此刻说不定真的会控制不住失态,但好在慕月清早已将这些事在心中理顺,只假装思考了片刻,便说出了自己心中早已打好腹稿的言语。 “陛下觉得楚大人合适,楚大人自然是合适的,只是楚大人到底还是年轻了些,入朝时日尚欠,兹事体大,楚大人虽适合,臣却不知是否便是最佳人选。” “光卿此言差矣。”薄玄骞老神在在,“朕见如今的子遇,便如当年之光卿,此事,非朝中那些老朽可办得的,若没有一腔年轻热血,怎能有如此魄力。” 慕月清心中暗自反驳,此时的朝中可不是只有老朽,况且,就算是他当年,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不过,薄玄骞话既已说定,此事便已无回旋之余地,此番告知慕月清也只是通知而已。按薄玄骞话里的意思,除非是慕月清毛遂自荐,便无人选,但这又更是犯了君王之大忌,慕月清不敢冒险,但他已别无选择,只得在心中一边骂着楚期为何如此冲动,一边与薄玄骞周旋。 “此不过是臣之拙见,自然不如陛下深谋远虑,但臣始终以为,楚大人要担此大任,还时候尚早,如今天下局势尚好,不如待楚大人磨砺几年,再此任命。” “光卿所言不无道理。”薄玄骞既然问了慕月清,便还是要给他这个面子,“新政台重启,正是百废待兴,如何不是一个磨练的好机会?” “机会是好机会,只是不知楚大人能否如陛下所愿?”慕月清不敢在薄玄骞面前过于护着楚期,更不敢过多过问政事,只得把皮球又踢给楚期。 “子遇,光卿方才所言,你觉得如何?”薄玄骞顺着慕月清的话,又看向楚期。 “大人担心微臣无法胜任,亦是情理之中。”楚期抬头,不卑不亢地看着对面的两人,“臣在朝中,确实资历尚浅,承蒙陛下器重、诸位大人指点,才有如今机会。臣既斗胆自荐,自不敢负陛下圣名。” 慕月清心情复杂地看着楚期,他原本是希望楚期便顺着台阶下了,至少可以延缓一些时日,楚期自然懂他的意思,却并未如他所愿。此时他才真正确定了,楚期竟是真的想做这件事。 似是感受到了慕月清的目光,楚期微微一笑,如清风徐来,如明月入怀,他回望着慕月清,神情淡定而从容:“慕大人曾指点在下,人生一世,应当知晓为何而来,过尽千帆后,才能明了将何去何从。我自年少时,便常听闻有关新政台之事,深知如今天下海清河晏,新政台功不可没。楚期三尺微命,一介书生,不敢有怀投笔,唯愿在陛下有意重启新政台之际,尽我所能,继当年新政台之遗志,为我大虞延续盛世。” 这番言语,还是慕月清那日劝诫楚期时所说,虽然话是正经话,但当时的境况却是缠绵之极,险些让慕月清脸上泛红。 当着薄玄骞的面,慕月清不敢有太大反应,只是藏在衣袖下的手心几乎要被自己抓破。他发觉,眼前这个他自以为了如指掌的青年,竟然也有如此令他陌生的一面。 “朕差点忘了,光卿与子遇原本便是熟识的。”薄玄骞适时开口道,“子遇之才能,光卿也应当是知晓的,光卿便真觉得子遇不能担此重任?” 慕月清当然不是不相信楚期,只是不愿让他涉险,但此刻,他发现,他或许真的没有那么懂得楚期。 他所认识的楚期,不过是在他面前会吃醋,会气恼,还会变着法子哄他开心,似乎是有些孩子气的青年。虽然也不是没有看过他的文章,也知他学富五车、聪明过人,但他终究没与楚期一同共事过,甚至他一直十分避讳谈论政事,与楚期偶有这方面的交流,便也是走马观花一般,未有深入。 他忽然觉得有些失落,自己竟从未见过楚期在朝堂上的模样,未见过他爱着的青年最耀眼夺目的一面。 慕月清忽然觉得,或许薄玄骞都比自己更了解楚期。 “楚大人高义,臣惭愧。” “慕大人何出此言。”楚期仍是看着慕月清,“下官从来对慕大人高山仰止,大人当年所为,一直是吾辈楷模,有大人珠玉在前,下官时常惶恐,唯恐有负圣托,今日能得大人肯定,不胜荣幸。” 这番剖白既露骨,却又挑不出什么毛病。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楚子遇,着实让慕月清心神颤动。 薄玄骞察觉到慕月清的失神,将手臂环在慕月清肩膀上,安慰般地拍了拍,道:“光卿,后生可畏。” 慕月清心想,不过是大了他五岁,怎么就生出了这般沧桑之感。薄玄骞之前说得还真没错,楚期如今,与他当年竟是真有几分相似。 “与楚大人相识一场,如今才知晓大人心中大义。”慕月清也看着楚期,微笑道,“听君一言,如醍醐灌顶,也不枉陛下此番急召我前来。” “光卿与子遇能够如此惺惺相惜,朕心甚慰。”薄玄骞道,“光卿,你对此事有经验,往后便多指点指点子遇,可好?” 慕月清笑道:“臣遵旨。” 楚期也道:“谢陛下关照。” 薄玄骞也笑了,看向慕月清,柔声道:“今日召你来,也不全为了此事,主要还是这两日太忙碌,便越发想见你。” 然后,他又对楚期道:“此事便这样定了,下次朝会便是新政台重启之日,到时候必不会如此顺风顺水,子遇且先回去准备准备,朕与光卿还有些话要说。” 如此,便是下了逐客令。慕月清不太敢看楚期的反应,但楚期却仍然滴水不漏,从容起身,道:“陛下与大人慢聊,臣便先行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