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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亚当会梦见过去

    约书亚说:“再留一会儿好吗?看看你需要多久恢复。”

    亚当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因为,除了这里,亚当还能到哪里去?阳光洒在头顶,身体各处升起的麻痒让他仰头呻吟,伤口结痂脱落,大片淤青褪色,碎骨轻响着恢复原状。疲惫一扫而空,身上再无痛楚,他慢慢漂浮起来,外套滑落,粘腻的汗水不会再让他发抖,和平时沾染的污迹一样无关紧要。

    新神陡然惊醒。

    他不需要进食,光能、热能与核能都可以为这具身体充电,几分钟就已经充满,约书亚可能计算过太阳的角度。恢复原状的感觉很舒服,在被各式各样的不快感黏上之前,亚当都忘了习以为常的普通状态感觉那么好。但他的心情一点也不好。

    “约书亚!”亚当磨牙凿齿。

    那个凡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手指敲打着光屏,问他想不想看测试结果。“大致强度与普通人相同。”约书亚说,“感谢你的配合。”

    感谢配合,他说,好似刚才发生的只是一场普通实验。他没有嘲笑新神的虚弱,没有提那些颤抖、惨叫和眼泪,仿佛这些丢脸失态都非常正常,既不会让他看低亚当,也不会成为将来对付亚当的把柄。所以事情结束了,一切恢复如常,约书亚仍是他有求必应的部下。亚当可以就这么离开,装作无事发生。

    亚当松了口气,如果只是松了口气该多好。解脱感渗入一阵空虚,仿佛本该放置心脏的地方开了个洞,提起的心没法放回原处,就这么一直一直下落。约书亚站在一步以外,专注于工作,向后梳的头发一丝不乱,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没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痕迹。什么也没有改变。

    这不公平,一个念头从空洞中冒出来。很不讲道理,毕竟亚当身上更不会留下痕迹。如同刚诞生的那一天,新神的身体完美无瑕,唯有胸口的一缕闷痛令他疑惑不解: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亚当想要生气,发生了这么多能让他生气的事,愤怒的燃料却也掉进了空洞,怒火烧不起来,只有空荡荡的烟。混蛋!他为此恼怒,不够强烈但是够用,足够他扑过去抓住约书亚的脖子。

    他死死盯着约书亚的脸,渴望从中嗅出一丝畏惧。一点点就好,让鲨鱼发疯只需要一滴鲜血,他会在恐慌的腥甜中收紧手指。可是没有,约书亚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这是必要之举,也没有为冒犯新神道歉求饶。他只是静静注视,就像亚当打翻咖啡、挡在屏幕前或者坐在文件上对他提出要求时那样,专注而纵容地等待着。

    不可以掐下去。

    他应当给约书亚留个教训,多容易啊,像在陶泥上摁下自己的手印,只要稍微掐下去一点,约书亚修长的脖颈就会绽放大片淤青。普通人的伤口才不会那么快消失,它会从鲜红变成青紫,再到丑陋的暗黄,每一天亚当都能看着它变化,而每一个觐见约书亚的奴才们都会在他脖子上看到亚当。

    但是他的手没有约书亚那么稳定,两者之中,反而是那个凡人拥有非人的控制力。亚当擅长劈开砂轮、摔碎瓷瓶而不是揉捏陶泥,如果此时他掐下去,约书亚一定会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约书亚的命,亚当的决断力像自控力一样好,换而言之,约等于没有。几秒钟够他改变主意十次,而脆弱的普通人,不会因为他后悔就死而复生。

    亚当松开手,一飞冲天。

    望着消失在天际的黑点,约书亚吐出长长一口气。

    二十七个小时后亚当在大气层外入睡。

    他度过了尽可能忙碌的一天,教训不听话的家伙,甩开麻烦的蚊蝇,事实证明他依然天下无敌。他引发了一次雪崩和小规模火山喷发,消灭了一场飓风,险些毁掉一座核电站,直到想起上次这么做时约书亚的脸。并不是说他会怕手下生气还是怎么的,只是善后非常麻烦,他不需要再重复一次。

    想起约书亚让亚当开始生气,他绕着地球飞了两圈,一头扎进马里亚纳海沟,在海底刻了“约书亚是傻逼”,回程还sao扰了一群无辜鲸鱼。他给一只巨乌贼打了结,把三只海龟翻过来放在沙滩上,又把一头老虎抱到树上。他在一个老赌场玩了几小时老虎机,玩到眼皮打架才离开。

    亚当从没像享受食物一样享受睡眠,可尽管不是每天都要,不饮不食的新神却必须睡觉,深空实验室的研究员都是废物。偶尔他会硬撑着不睡,就像现在,亚当对着明亮的太阳睁大双眼。真空中如此安静,他只眨了眨眼便坠入了梦乡。

    梦里手术刀在响。

    有时候亚当会梦到一些讨厌的东西,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觉得心烦意乱。他听见有人说话,有人跑动,仪器滴滴叫,金属器械在体内碰撞。他听见歇斯底里的哭号,嚎哭声中断,喉咙里冒出一串血泡。他……

    他撕碎束带打破玻璃拗断护栏击穿大门杀掉这个杀掉那个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杀,身后有哀嚎有火有血有一地尸体和废墟。梦境跳跃得很快,记忆相互混淆,他一会儿在那个记不清的实验室里,一会儿又作为新神大杀四方——每个可憎的梦后他都会这么干,看起来效果良好。过了一会儿,亚当开始逃亡,梦并不能随心所欲,他又回到了刚离开实验室的日子。

    他一路跑,一路杀,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要去哪里。一架战斗机将他从空中击落,砸穿两栋高楼,摔进第三栋。飞行能力再次故障,他得快点跑出射程外。亚当努力站起来,踉跄了一下,重重倒了回去。

    那些攻击并不能伤到亚当,他只是非常累,得花一半力气挣扎着别陷入昏睡。深空实验室的人追得很紧,每次亚当以为自己能够脱身,追兵总是会出现。武器换了一茬又一茬,其他试验品被空投下来与他战斗,跑得越久,他越怀疑这只是一场室外实验。

    他决不可以在这里入睡,他也不能真的睡着,血与火的气味煽动得他几乎发狂。实验室给了他一个灵敏的鼻子,一些高层人士灵光一现:嘿,让我们加点象征意义,让武器追逐战争怎么样?从此他学会了分辨上百公里外的鲜血、硝烟和人类的恐惧。恐惧是什么味道?或许是某种信息素吧,亚当也说不出来,像在电击中学会嗅探毒品的小白鼠,哪怕已经失去被调试的记忆,他的身体还是拥有条件反射。

    现在,血与火与恐惧的气味从四面八方传来,到处都是攻击讯号,没有被指定的攻击目标,所以整个世界都是敌人。他无法停下,不能回去,不可以休息,有几个瞬间亚当想念培养仓。

    那个人就在此刻走了进来。

    所有人都在逃跑,唯有他走向亚当,黑皮鞋踏在瓦砾上,镇定得好似走向会议而非战场。亚当对他龇牙咆哮,他说:“请先不要离开,他们在前面等你。”

    他拿出了一些证据,梦中这部分模糊一片,亚当忘掉了许多细节。他只记得这个人衣冠楚楚、戴着眼镜、浅金色背头,年轻的约书亚站在几步之外,闻起来并不恐惧。

    这是个傻瓜吗?难道他不知道,亚当伸出手就能杀了他?约书亚点头致意:“我来这里证明我的诚意。当然,如果你想的话,我站得多远都难逃一死。”

    他审视着亚当,眼中的热切如此熟悉,让亚当想得到命令又想打碎那张脸。哈哈,一双实验员的眼睛!

    几米距离消失在眨眼间,亚当倏地扑倒对方,露出一个满是牙齿的笑容。看见亚当逼近的时候,每个实验员都会惊慌失措,与之前判若两人。服从命令,停下来!他们哭喊,但应服从的管理员在哪里呢?亚当找到了藏在镇定外壳里的伪装者,那些披着管理员外皮的懦夫。当亚当把他们从皮肤里挖出来,有那么多鲜血与震悚,没错,不是管理员,只有目标。

    手掌下的心跳变得如此之快,他能看见惧怕即将出现的迹象。约书亚的呼吸又轻又浅,瞳孔迅速扩张,他额上渗出细小的汗水,然则没有恐慌。

    一点也没有,没有血,没有刺鼻的攻击诱饵。他闻起来像岩兰草与树苔,香氛、须后水、破碎大楼的烟尘、汗水、信息素……稍后亚当的脑子会为【约书亚】这一条目归档,而那一刻他只是控制不住地俯下身去,埋在对方颈窝深深吸气。

    好安静啊,就像无穷无尽的爆炸声突然远去,他又缩回了无人打扰的容器。约书亚闻上去甘澈清静、从容稳定、存在感足够强烈,只要专注于他,那些无休无止的、让亚当疲于奔命的触发器就会淡入背景。

    “近看真是,”约书亚喃喃自语,“非常美丽。”

    美丽,噢,亚当听得懂夸奖。伤口愈合得非常漂亮,骨骼融合得很美观,看看这些细胞生长的方式,简直精美绝伦!当然啦,亚当是完美的!他抬起下巴,接受这天经地义的赞美。约书亚笑起来,带着实验员的狂热与他们没有的超凡镇定,他说:“你需要站起来,跟我走。”

    谁允许他发号施令?亚当皱眉瞪他,想知道这疯子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正在雷区跳舞。他们对视,在那双清醒的绿眼睛前,亚当反应过来,这个人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一时被这念头所慑,任由对方站起来,伸手将他扶起。“来吧,带你去安全的地方。”约书亚柔声道。亚当双腿发软,被睡意重锤着脑袋,跟着走了好几步才回过神来。他生涩地开口:“你要,什么?”

    “一些帮助。”约书亚说,“我想,我们可以互惠互助。”

    他说:“我需要你,正如你需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