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情开

    冥界与人界时令相反，此时人间正值夏暖，冥界却已入冬。一路只见鬼气愈发阴森，路上鬼木牙爪横生，天空阴沉，渐渐飘零细雪。

    白吟走时正心乱，未换冬衣，他又法力低微，不一时便在冥路上渐渐撑不住了，眼皮沉重，没走几步，便扑通摔软在地，挣扎着爬了几尺，到底还是被那侮辱他的鲇鱼精折腾得身体疲软，只得暂且变回原身，蜷缩成团，想着在路旁休息一会，积攒好力气再去封都。

    封都凤碧宫里，丹熏正同天界的二殿下打机锋。说是打机锋，其实也就是峤明来找人，丹熏早已把人送给了易水龙君，一时半会找不出人来，只好先左扯右扯地同峤明玩笑，暗地里遣人快去易水把白吟借回来陪一陪客。

    毕竟虽然看上去，白吟现在是易水龙君玄鋆的人；天帝那，白吟是赐给丹熏的人。但实际上，白吟是丹熏求了峤明，从他父帝那里要来的人。

    那天正值夏分，山中花色正佳。冥君丹熏挽着峤明翩然降云时，眼下还挂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昨夜挑灯夜战批阅完三尺高的奏折，他才得空今日来人间一游。

    峤明乍然见到这人间丽景，不禁出口赞道，“好，本殿竟不知人间有这等景致！”

    丹熏笑得灿烂，“此地岂止有如斯美景，美人更是无出其右者！”

    峤明横他一眼，丹熏却不在意。三界之内无人不知冥界君王好色，誓要与三界内所有美人成为知己。浮名四传之后，冥界丞相鹿吴深怕影响冥界形象，严令禁止丹熏轻易出游。但架不住丹熏做出勤政的表象后三天两头钻空子，特别是他有时还特意邀请某些有清心寡欲名声在外的贵胄一同出游，鹿吴进谏的嘴也只能被堵住。

    峤明很明白，丹熏今日约他出游，打得就是自己的幌子。

    作为天帝次子，正妃嫡子，峤明身份贵重。自小他身边就围着一堆人，天天跟他讲他身份非等闲之辈，要他务必自重。也正因此，峤明向来循规蹈矩，尊卑意识很是明确，他又心存登上天帝之位的志向，在言行举止上愈发约束自己，女色从来不近。所以峤明在外的名声，比起丹熏这等登徒子，实在是好上太多太多。

    见丹熏边于山间林荫道中行走，边抚掌称赞两侧碧树琼花，峤明明知故问道，“今早鹿吴怎么肯放你行？”

    丹熏笑一声，挑眉看向龙章凤质的帝子，“峤明有约，鹿吴怎挡得住我？”

    峤明脸色一沉，丹熏哈哈一笑，随意搭上他的肩道，“别生气，知道我找这地方找了多久么？今天特地带你来开开眼，你说哥哥对你好不好？”

    峤明鄙夷道，“你又要去钻人家姑娘的闺阁？”

    丹熏拍他一掌，恼羞成怒，“怎么说话！别不识好人心。”又凑在峤明耳边，暧声笑道，“我猜你肯定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你父帝藏得那可叫一个严密。”

    峤明推开他，佯怒道，“别诋毁我父帝，他可不是金屋藏娇的人。”

    丹熏悠悠笑道，“未必然也。”

    峤明皱眉看他，丹熏风流的桃花眼笑波流转，示意他顺自己目光去看。

    峤明皱了皱眉，也随他看去。

    只见半山腰葱茏山林间，隐隐有朱轩画楼，飞檐兽角，的确是金屋藏娇的好地方。

    峤明眉头皱得愈发紧，问丹熏道，“这是什么山？”

    “单狐之山。”丹熏随意转了转扇子，答道。

    “单狐之山？”峤明心下起疑。他自幼熟记人界舆图，并不记得有这么座山林。若此佳景，却无人登记，实在太过奇怪。

    丹熏见他思索，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你爹爹真没告诉过你？”

    峤明摇头，瞧见楼上似乎有人影闪动。纵便是离得这般远，也能觉出那些人身姿姣好，风韵嫣然。

    峤明看看旁边丹熏色迷迷的眼神、哼歌的轻佻神态，忍不住腹诽这冥君也实在不务正业，正事一大半都推给丞相，自己倒乐得自在，天天钻营哪家有美人、哪地有美女。

    不过也正因此，三界内的纨绔子弟与乐于分享艳遇的丹熏都有交情。冥界这些年来得以处于中立地位，未与天、人、魔任何一界结盟，却也能被秋毫无犯，不得不说丹熏的酒rou朋友也很是出了几分力的。

    峤明眼神暗了暗，不动声色地拿下丹熏抚摸自己肩膀的手。

    丹熏很不满，“摸几下又不会少块rou。”

    峤明懒得理他，问道，“单狐之山是什么地方？”

    丹熏一乐，“要我告诉你？”

    “嗯。”

    丹熏笑着把手搭上峤明的肩膀，就听得峤明腰间“呛啷”一声，天虞剑已出鞘三寸。

    丹熏悻悻拿开手，峤明皱眉道，“下次真该让鹿吴也来。”

    “那可别，”丹熏忙摇扇道，“他来了你我怎玩得自在！”

    “那就放规矩点。”

    丹熏嘿然一笑，不甚在意地摇扇道，“美色当前，死亦非大事耳。”

    峤明无奈，“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单狐之山到底是什么地方？”

    丹熏美目流盼，扫过那楼阙，神色向往道，“当年幽王为之烽火戏诸侯的褒姒，便是出于此地。天帝委实棋出高招啊。”

    峤明一怔，旋即了然。与女娲娘娘安排的祸国殃民的苏妲己一般，褒姒也是天界为推动天命轮转而派入凡间的绝美女子。他向来以为这些妖姬都是天庭在需要时于人界或魔界寻找到的，却不曾想…

    峤明质疑道，“你的意思是，这些妖姬都是父帝令人豢养的？”

    丹熏微微一笑，答案尽在不言中。

    怪不得天界书籍中并无此地记载。若让人知晓，只怕天界也会为人耻笑，搞不好，还会引发人间大乱。

    峤明驻足，实在不屑踏入这等低贱魔物的居所。

    丹熏却已往前走去，玩笑道，“二殿下也该开开眼，见见什么是真正的绝代佳人。将来立妃之时，姿容低于这等标准可会悔恨终生。”回头向他笑道，“我打赌二殿下也出不了温柔乡，怎么，不敢打这个赌？”

    峤明皱皱眉，到底少年气盛，还是举步跟上了丹熏。

    山间路短，不一时，两人便踏着石阶走到那重楼之前。虽是妖姬所集之地，峤明却并未觉得妖气逼人，只见玉栏冰砌，白云生阶，分明是天界的气象。

    入目也未见什么绝美佳人在外，只见一池碧荷，亭亭玉立，堪堪遮挡住两人的视线，唯余荷叶中一条白石小路，曲曲绕绕地通向远处。

    丹熏深吸了口气，竭力压抑住紧张的呼吸。

    峤明甚是鄙夷地看他一眼，当先踏上白石，摆开遮挡的高高荷叶向前走去。魔界女子多美艳，天界仙女多清丽，人界女子不过尔尔，峤明虽年仅一千八百岁，还未及冠，也是都了解的。就算妲己褒姒之流，虽已不存世，峤明也于绘卷中见过不少，觉得也不过如此。

    他母后在世时，容颜清雅脱俗，在峤明看来，世间女子再美，也绝没有能美过母后的女人。

    “哎。”

    峤明陡然顿住脚步。

    这声音……

    虽然只是短短一个音节，却如明珠滚落玉盘般温和悦耳，仿佛砸在峤明心上。

    而他身后紧随而至的丹熏，已然是连呼吸都停住了。

    峤明心中升起偷入人家的登徒子被抓包的羞惭，表面却波澜不惊，稳稳抬头，看向声音所来的方向。

    只见碧荷朱桥上随意倚靠着一个银发青年，面容不觉如何艳媚，也无半分阴柔女气，但觉隽和如柔风拂面，气质纯净如水，淡淡笑着问峤明，“你是什么人？”

    峤明自己也是俊眉修目、芝兰玉树的俊美男子，却觉与他一比，自身成了须眉浊物。

    念及此人是低贱魔物，峤明皱紧眉，倨傲问道，“你问本殿？你又是何人？”

    银发青年轻笑一声，“哪有不速之客到了主人家，反问主人家的道理？”却也不怎么见怪，抬眼看到他身后的丹熏，含笑道，“君上又来了？”

    丹熏报以一笑，介绍道，“白吟，这位是天界的二殿下。”

    青年笑着点点头，不拘礼数道，“见过殿下。”

    峤明不语，神色间甚是恼他无礼。

    丹熏用手肘撞撞峤明，笑道，“小明，他是我在这最可心的美人之一，白狐白吟。”

    峤明转身拂袖道，“本殿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哎——别急着走，”丹熏忙拉住他，赔笑道，“怎么也喝杯茶再走啊。这里美人多的很。”

    “丹熏，”峤明冷笑道，“此处不过是些下贱魔物，你觉得也配让本殿赏眼？”

    那唤作白吟的青年皱了皱银眉，神色间也染上不悦，看向丹熏。

    丹熏最是对美人没辙的，此时夹在两人之间，只好打圆场扯谎道，“峤明，你怎的忘了，是天帝让你来巡查单狐之山的啊！”

    峤明眼中闪过疑惑，丹熏扯扯他的衣袖，满是恳求之意：开什么玩笑啊小祖宗，好不容易来了，怎么也得让我快活一天啊！

    峤明会意，很是无奈，只得转身无视那白衣银发的狐妖，向内走去。侧目时却发现那狐妖也从朱桥上走下，跟在身侧。峤明冷冷问道，“你跟着本殿作甚？”

    此时那狐妖却显得甚为驯顺，“殿下御临，小臣自当侍奉。”

    峤明皱眉不语，被狐妖引入楼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