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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微妙

    顾晚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像要散架了一样,绵软无力。额头发烫,四肢却又发冷,喉咙像被火烧灼着,一阵阵干疼。

    秦征见他醒来,长长出了一口气,忙起身在顾晚腰后垫了个枕头扶着他靠坐起来,又倒了一杯温水,照顾着顾晚喝了。

    温热的液体滋润过干渴的喉咙,顾晚恢复了一点儿精神,打量起四周,发现自己穿着宽松的病号服躺在一张病床上。房间看上去是医院的单间,有着纯白色的墙壁和天花板,环境被打扫地一尘不染,窗明几净。这会儿宽大的窗户外面夕阳斜缀,高大的梧桐垂下斑驳的树影,鼻端似乎萦绕着一点儿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唔……是在一家陌生的医院里。

    顾晚挪着身子又坐起来一点儿,记忆回笼,黑暗里激烈的战斗和生死一线的危机感都逐渐被记起,可终点却忽然变得混乱又破碎,光影斑驳,感官倒错,他怎么觉得最后……似乎遇见了荀展?

    “怎么回事?我睡了多久?”顾晚清了清嗓子,有些不确定地问秦征。“帮主昏迷了两天了,是荀二爷送您过来的。具体怎么回事,其实我也还想问问您呢。这些都不急,先请大夫过来看看吧。”他按动床边的按钮,不一会儿病房前就传来敲门声,秦征走过去拉开房门,顾晚惊讶地发现,在四五个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身后,荀七竟然也跟着进来了。

    大夫们对他的态度简直堪称毕恭毕敬,他虽然觉得有点儿不自在,但也只好配合地任由人从头到尾将他检查了一遍。打头的医生看上去年纪不小了,他态度极温和地说顾晚的恢复情况良好,但由于先是摄入了迷药,再被电击以至于一度发生了室颤,又摄入了刺激神经的药物,最后还在体力透支的情况下在闪光弹的作用下失去了意识,因而现在身体还处在虚弱期,需要按时点滴、服药,多补充营养,多休息。总体来说,预后良好,不久之后应当就能痊愈。

    等医生们都出去了,荀七凑上前来,微微低了低头,笑得十分友好:“顾总可算是醒了,这样我们就都放心了。我得跟您道个歉,二少爷今天实在太忙,可能得晚些时候才能过来看您。”

    顾晚被他这副态度搞得有些惶恐,这样的“道歉”他直觉受不起,荀展既然忙,自然是他的事情重要,自己又不是真要死了……但这会儿实在无力客套,只好捡要紧的问:“给七先生添麻烦了。二爷可有什么吩咐?”荀七连连摆手表示不麻烦,“您休息好了,尽快康复,就是最要紧的事情了。”

    顾晚本还想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有不少疑惑,比如荀展不是在巡营吗,怎么会忽然出现在仓库里,还把他给救回来了?又比如瀚海帮的人最后怎么样了?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荀七没给他机会,立刻接着道:“不打扰您休息了,我让人给您送点儿清淡吃食过来,有什么需要,外头有人候着,您随时吩咐,千万别客气。服侍不周,二少爷要怪罪我的。”接着他向着顾晚微微躬了躬身子,就这么退出了房间。

    荀七当然看出顾晚有话要问,可荀展没在,有些话他觉得自己怎么答似乎都不合适,于是圆滑地推了过去。反正听说顾晚醒来的消息,有再多事情,二少爷想必很快也会亲自过来一趟的……那天晚上二少爷的态度,只要长了眼睛的,可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顾晚无奈,只好目送他离开了房门。不一会儿果然有人送了饭来,顾晚一边吃饭,一边用尽量简洁的语言轻描淡写地把那晚的遭遇说了一遍,秦征听了却仍是忍不住觉得心惊rou跳。“是我失职了,没保护好帮主。”顾晚就摇摇头,“怪我自己大意了,也是小瞧了冯敏君。这也是个教训。本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安全,还是得居安思危,你平时也要注意点儿。”

    他按动按钮通知人撤了餐盘,挪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点儿,接着转头看向秦征:“事情经过就是这些,剩下的我也一头雾水。是谁通知你来这儿的?”秦征的脸色就有了一点儿不自在。

    那日顾晚迟迟没上车,司机有点儿不安,就通知了秦征。秦征数次尝试联系顾晚都没有结果,于是青城收拢了全城的力量,开始暗中寻找顾晚。眼见天色向晚,他正焦头烂额的时候,却是军队的人先找上门来,二话不说带了他就走。

    路上对方好歹交代了已经找到了顾晚,让他把青城撒出去的人撤了。顾晚如今在涪城军医院里,上面吩咐请他前去照顾着,别的多一个字人家也不肯再说。他心怀忐忑进了病房,就看见顾晚面无血色地躺在病床上,手上还挂着点滴。他惊讶之下立刻抢上前去,才注意到病床边还坐了个人。

    荀将军的脸,秦征还是认得的。

    他镇定下来,先行了个礼,荀展扭过头来打量着他时脸色阴沉得吓人,似乎对他不满意似的。荀展浑身上下如有实质的压迫感让他几乎流下冷汗来,怀疑那人下一秒就要命人把他拖出去毙了。见荀展迟迟不说话,他实在放心不下顾晚,只好顶着压力硬着头皮试探着问荀展到底是怎么回事。

    听他关心顾晚,荀展的脸色似乎缓和了几分,但也还是只冷淡地说明了一下顾晚的身体状况,吩咐他照顾好顾晚,别的什么也没交代。

    这两天里他日夜守在医院,荀展每天都来,就算自己来不了时也打发荀七时不时就过来,秦征从一开始的惊讶到现在都已经有些习惯了。今天傍晚顾晚终于醒过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顾晚听了秦征的话,想了片刻,问道:“可有瀚海帮的消息?”秦征轻轻点了点头,“他们所有场子现在都关了,人也不知道去哪了,只有消息说是得罪了大人物被狠狠收拾了,但也没个准信。”顾晚若有所思,秦征又补了一句,“帮主,荀二爷好像很在乎您。”

    顾晚思量着,觉得种种消息确实表明荀展对他展现出了意料之外的重视。但说了这么久话,一阵眩晕疲倦涌上来,他无力细想,也不敢太过自作多情。

    荀展对他一向不错。听说荀将军向来是个护短的,这次他又差点儿真的死了,也许对方确实还舍不得失去他这个还算乖巧耐艹的床伴吧。

    于是他岔开话题,对秦征道:“这两天你实在辛苦了,青城各方面还得你多费心,我这边儿有人照顾,不用你一直耗在这。没什么事的话就先回去休息吧。不用担心,二爷那边我去交代。”打发了秦征,没过多久,顾晚就又陷入了沉睡。

    再醒来时就发现荀展坐在床边。顾晚愣了一下忙想起身,被荀展按住。荀展拉过个枕头垫在他身下让他略微靠起来,轻声道:“别乱动。”顾晚只好躺回去,乖巧道:“二爷,听说是您救了我,七先生说您最近很忙,还劳烦您亲自来看我,我很感激。”

    荀展觉得顾晚话说得太客气,但看着人的脸因为仍在轻微发热而有些红扑扑的,还冲着他乖巧地笑着,就觉得对顾晚没了脾气。

    他给顾晚掖了掖被角,“也不算是我救你,你或许不知道,我们到的时候,在场的除了你,已经没有别人还有行动能力了。就算我们不到,你大概很快也就可以自行脱困了。”

    顾晚看着荀展认真道:“您别这么说,我还是领您的情。我听秦征说您这几天还来看过我。您留下的人都很妥帖,我就打发他先回去了,您也不必总是亲自过来的。”

    荀展对顾晚的客气觉得有些无奈。他轻轻摸了摸顾晚的脑袋,觉得还是有点儿烫,就又给顾晚端来一杯温水,顾晚忙接过来喝光了,又斟酌着小心地问道:“您怎么会刚好赶到呢?”荀展就说明了通讯器的功能,又解释平常绝无监视的意思,只在他生命体征出现异常的情况下才会通知周围有权限的军事单位。

    顾晚回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心里到底觉得有几分暖,于是真诚道:“要不是通信器里有那把小刀,我也很难脱困。归根结底,还是得多谢您。”

    那间仓库里发生了什么,瀚海帮只是中了枪却还“幸存”的人其实早就交代过了。这会儿顾晚补上了细节,荀展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胆战心惊——幸好他的阿晚既聪明又冷静,在那样的绝境下仍然杀出来一条血路来。

    但他仍是觉得后怕。不过是瀚海帮一帮杂鱼,却差点……

    想到这,荀展神色微妙地沉了沉,问顾晚道:“瀚海帮的事我让小七问过了,他们私底下干的龌龊事不少,我看倒是死有余辜。既然得罪了你,阿晚看看是想接手过来,还是想斩草除根?”顾晚心里淡淡一凛,他低垂了眉目,谨慎道:“江湖恩怨,其实也没有太多对错可言,劳二爷过问了,怎么处置全凭您做主。”

    这点事情要不是涉及顾晚,荀展根本懒得细想,见顾晚没什么意见,就随意道:“那就都处理干净吧。”他归根结底是个上位者,即使用权一向算是克制,也愿意体恤民情,可真涉及到自身的时候,说起“处理”来却也是不会有丝毫犹豫的。上位者的特权在这个时代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更何况“师出有名”。

    荀展原是有意回护纵容,可顾晚没能因此生出多少快意来,倒是莫名觉得有几分兔死狐悲。说实话,青城之前做的事,又能比瀚海高尚到哪儿去?无非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也就是攀上了荀展,青城渐渐从更不入流的生意里抽身“洗白”了些,但底子到底上不了什么台面。

    听了荀展的决定,顾晚点头应和一声,忽然对瀚海觉得有些感同身受——他不受控制地就是忍不住会想,如果有朝一日失去荀展的庇护,青城同样是人为刀俎。

    荀展感觉到顾晚情绪不高,敏锐地察觉了一点儿他刚刚忽略了的关键,忽然间觉得有些棘手。

    他内心自顾自地想清楚了他对顾晚动了情,知道了顾晚在他心里的分量跟别人都不一样了。甚至两天以前把人抱进怀里听人叫他的名字的时候,他是乐观地觉得他们是心意相通的。

    可是这会儿看着顾晚乖巧地缩在被子里抬着一双漂亮的眼睛认真地应和他,却又总是守着礼数显得客气又疏离,他突然就觉得有些拿不准了。

    顾晚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就像荀棠说的,他荀二公子万花丛中过,却从来没正经谈过恋爱,更别提追求别人。他生而不凡,顾晚面对他时带着的慎重和地位差距带来的压力他有所察觉,也愿意体谅,可归根结底是难以真正共情的。事关自己,就更加是当局者迷。

    他相信这会儿不管他说什么顾晚都不会明着反对,他要是执意表白,顾晚也不会拒绝,甚至没准还会摆出“受宠若惊”乃至“谢主隆恩”的姿态来。

    可这没有用。

    认清了自己的感情以后,他贪心地不再能满足于以前的相处方式了。他们虽然早已十分亲密,但其实总还是隔着心的。

    他渴望得到顾晚的一颗真心。

    可他蓦然发现自己有点儿无从下手——他不愿意挟恩图报,也不可能以势压人。更何况,还有许多现实问题要解决。

    两天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即使有意压制,军方高层到底是有所耳闻的。荀展在父兄面前摊了牌,荀帅未置可否,只提醒他自己注意分寸。

    这分寸确实是需要注意的。

    这两天他格外忙碌,巡营回来,之前浮出水面的矛盾还得他来处理。利益盘根错节,他需要费心的还有太多。原本计划就是这样,政事其实也和军事一样,他打头阵冲锋陷阵,就能给父兄留下更多周旋的余地,连同荀棠在内,他们一家人配合得一向很好。何况是他自己要做这些事,父兄都愿意支持,那他就更是责无旁贷。

    如果要与顾晚在一起,他就得安排妥当,让顾晚能站稳他身边的位置,而不会因为他身处的种种旋涡而受到无端的伤害——这本身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妥帖筹谋。而这个时候高调地跟顾晚“在一起”,实在不是什么好时机。

    想通了这些,他叹了口气,嘱咐顾晚注意休息,有什么事儿都可以直接吩咐荀七,接着就从病房离开了。

    少年成名的将军没发现自己离开的身影像在临阵脱逃。

    来日方长,他说服自己,这些事需要慢慢来。

    ……

    在医护人员无微不至的精心照料和荀展时不时的关怀下,顾晚的身体一天好过一天,三天以后彻底退了烧,五天以后已经基本行动如常。他惦念着青城的事务,早就想出院回家,可荀展就是不许。

    终于,住院一周以后,医生纷纷表示顾晚的身体状况恢复良好,已经不用再打针吃药,只是仍需注意休息。于是在荀展再次来看望顾晚时,顾晚又一次恳切地提出没必要继续住院了,他家里也有下人,凡事不劳他动手,他能照顾好自己。

    荀展这回没再直接拒绝,而是直接叫过荀七,“你开车送他回去拿东西,然后把人送到云霄阁去。”荀七自然立刻应了声是。

    顾晚闻言心里一惊,连忙表示不用二爷费心。荀展面无表情地睨了他一眼,“一个人走在路上被人跟上也没发现,把自己直接照顾到了别人的枪口下,顾帮主”,他挑挑眉毛,“你现在觉得自己一个人还能再打几个?”顾晚被他这语气惊得咽了口吐沫,直觉有些不妙,荀展又忽然软了口气,“我最近公事多,涪城也不大安稳,你别让我分心,嗯?”他这么软硬兼施,顾晚拒绝的话就实在没法再出口了。

    他觉得荀展最近实在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