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电话里的女人楚淼并不陌生，但也谈不上认识。

    毕竟，二十二岁毕业以后，他和俞森的圈子就不再重合——俞森如愿保研本校，黄金学历外加家庭背景，现在在一家公立医院的管理层稳扎稳打，去年还和医院心内科的女副主任结了婚，过着大部分年轻人还在憧憬的平静幸福生活。而他……怎么说呢？真的不好说。

    但至少楚淼曾在曼谷，过完了一整年漫无边际的夏天。所以当他把辞呈交给公司老板时，对方看着他，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差异，用英语问道：“所以你现在不爱曼谷了吗？”

    ——爱过吗？楚淼不止一次这样问自己。

    可是世界上哪儿有永葆新鲜的爱情？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种下这颗种子。

    仿佛一个世纪的漫长之后，俞森终于挂了电话，侧过头来问楚淼：“刚忘了问，阿水，你要在这里待多久？”

    他如梦初醒，摸摸自己的鼻子，回答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投了一些简历到北美，还没回音。”

    话说完楚淼才发现，他好像还在做学生时代的功课：发邮件、等待、焦虑、欣喜若狂、尘埃落定、暴饮暴食，最后将自己空投到完全陌生的城市，面对语言不通的人——俞森不是没做过这样的活儿，只是他没有像自己这样，周而复始，不断打破自己的安逸和小确幸，一次又一次地跳入新循环。

    “嗯……”俞森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对他说，“你一直喜欢这样的生活。”

    “可能吧。”楚淼笑了笑，余光瞥见窗外连成一片的红色车灯，试图转移话题，“你看，我要是坐地铁，肯定比你开车快多了啊……”

    他俏皮地吹起遮住视线的一绺头发，眼睛里弥漫的水雾似乎又浓重了几分。

    ——每个人都是偏心的，楚淼也不例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确实短暂地忘记了地铁的坏处和坐车的好处：大一暑假和俞森一起去南方旅游，结果撞上高峰期的人山人海的地铁站，二人差点走散；最后，俞森的父亲拜托当地朋友充当他们的司机兼向导，让楚淼如愿以偿吃遍了弄堂小巷里的民间美食。

    大约少年都天性贪玩，酒足饭饱之后，俞森开玩笑的一句“想和你一起走遍世界地图”，竟然让楚淼傻傻地相信了四年。

    简直是回头想想都不可思议的天真。

    “高峰期是有点堵，但有时候开车还是比地铁方便……对了，走之前，你要是用想车的话，可以找我。”俞森平静的声音将楚淼拉回了现实。

    他一时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半晌，哭笑不得地补充了一句：“但是我还不会开车……”

    俞森终于露出了自然的笑容，这是重逢之后，楚淼第一次看见他笑。

    他们就是如此的不合拍，却硬生生做了四年朋友。楚淼也不知道故事的开头该从哪里算起，大概可能是有一次大学戏剧社活动，俞森被舍友叫来当苦力搬道具。楚淼拿着剧本紧张地站在舞台上指挥大局，那是他第一次担任话剧导演——即将被搬上舞台的是他十五岁时随性写下的作品。

    故事情节已经模糊，楚淼隐约记得，似乎是关于一场老友重逢：女主角在最后一刻才被众人发现早已双目失明。

    后来俞森转了专业，阴差阳错地和楚淼成为室友，两条平行线才真正有了交集。

    那大约也是在冬日，北方的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楚淼做了一个漫长粘人的梦，梦里自己变成侦探来到了案发现场，在一群被列为嫌疑人的男男女女中间，他一眼就看到了鹤立鸡群的俞森——俞森很高，楚淼一直觉得他担得起这个名字，即使独木也能成林。

    梦的结尾，“嫌疑人”俞森朝楚淼走过来，发疯似地摇晃着他的肩膀，在他耳畔叫道：“喂，你不起床吗？下午三点考六级……”

    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其实俞森也报名了那场考试，并且当天午觉也睡过了……所以当楚淼用羽绒服裹着睡衣揣着准考证，坐在同样衣衫不整的俞森的自行车后座上时，时钟整好指向两点五十分。

    年少时的莽撞现在回忆起来都仿佛充满了勇武。楚淼由此发现俞森其实是个偶像包袱很重的人，因为他在考场上还花了五分钟时间整理头发……最后二人并肩从考场走回宿舍时，俞森突然转头对他说：“楚淼，我要是你，没时间换衣服，就不去考试了。”

    楚淼还沉浸在穿着睡衣被全体考生瞩目的刺激中，没好气地锤了锤俞森的肩膀道：“怕什么，尴尬的还不是只有你一个？”

    十八岁的俞森就像现在这样，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完还小声抱怨：“那有本事你天天穿睡衣上课……”

    ——这听起来像是俞森愿意把楚淼当朋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