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旧芳龄
机械马车上的铃铛有节奏的晃动着,维多利亚不自觉地数了起来,大概是到第二百零八声的时候,街对面突然窜出来一个报童在人流里叫卖。维多利亚听见他在喊“孪流早报”,忽然来了兴趣,于是穿过车流到对面买了一份,翻开那个着名的故事专栏。这个专栏以前会刊登一些读完就忘的小故事,大概只有在摇椅上打毛衣的老妇人才会翻看。但是在几个月前开始连载一个有趣的,有那么一段时间几乎全城都在期待它更新。故事讲的是一个男人在结婚几年后爱上了一个比自己年轻很多的女子,并坚信她是自己的一生挚爱,于是费劲千辛万苦把这个情人骗回了家做女佣。他的妻子在不久后就察觉到事情不对劲,紧接着就是长达十多章的、对夫妻间鸡飞狗跳的矛盾的描述。最后男人失去了妻子。然而这个懦弱的男人始终没敢告诉那个“情人”自己的心意和目的,总是只能趁她睡着的时候对她做一些报纸上不能刊登的事情。 维多利亚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被这样充满戏剧性与嘲讽的娱乐。她快速翻阅着,最终遗憾地发现那部已经停止连载了,就在她想叹口气以表达失落的时候,伯爵和神使从对面的警署里走了出来,送他们出门的警长和警司紧跟其后。维多利亚把合上报纸,把那张纸条夹在最中间那层,卷起报纸回到了那条街上,藏身一间老式建筑的影子里。两分钟后,两位长官道了再见就回到了警署。在伯爵登上马车的前一瞬,维多利亚箭步冲到他面前,手压在心口疾速敬了个圣礼后,说:“请原谅我的冒失,里弗福特伯爵。你可以叫我布鲁克警员。我认为你的妻子不是自杀——如果你也不能接受这个说法的话,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我。” 她语速极快但依旧清晰,语毕便将卷成纸筒的报纸插进伯爵的的臂弯里,补充了一句,“在中间页”,没有等待回应,就警觉地张望了几番,确认没有被同事看到后便重新退回到房屋的阴影里,拐进小路走向警署后门。 在后门外吸烟的同事换了一拨,维多利亚跟他们稍稍打过照面后就推开了门。 “你去做什么了?” 斯旺旁德警长阴沉的脸就在门后等着她,他的语气不像是在提问,而是在说:给你个机会,老实回答。 维多利亚霎时跌入冰井,“没什么,去抽根烟,透透气——和大伙一样。” 她尽量不让自己结巴。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该庆幸没有被其他同事看到。”警长显然对她的说辞不买账,板着严肃的脸说道。他勾勾手指,指示维多利亚跟他一起躲进后门走廊的角落里,然后压低声音说:“周日下午三点,南岸郊区新开的鹿之湖餐厅,穿碎花的礼裙,戴帽檐比较大的软帽,盘发,记住了吗?” 言简意赅,使用的完全是命令的口气,并且说完就走,没有留给维多利亚任何考虑的余地。 维多利亚屏着气,良久都不敢吐出来,她对自己默默重复着警长刚刚说的话,唯恐漏掉一条指令。没什么比违反纪律又撒谎,还同时被长官当场揭穿更令人脊背发凉的了。她浑身紧绷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没办法思考刚刚发生的事。直到当晚回到温暖的新家,裹着毛毯,捧着热茶坐在赫赫炎炎的炉火旁边,依旧感觉被冻僵的血液还没能开始流动。 “所以,你要赴约吗?” 坐在轮椅上的罗莎林问,火光照亮了她略显幼态的侧脸。女佣在收拾完晚餐残局之后就载着月色离开了,现在整栋房子都属于这两位女士。客厅的壁炉散发着柴香,噼噼啪啪烧得正旺。 “我……我还是去一下吧。” 维多利亚说,她盘腿坐在地毯上,一手握着热茶,一手压在打开的书上——一本关于猎鹰族的书。“但是我得向你借一条碎花裙——警长是这样要求的。” “海神在上,这位警长居然还有这样的怪癖?” 罗莎林不适地扭紧了眉头,“如果他想请下属喝下午茶的话,警署附近就有不少餐厅,为什么要去郊区?他想对你做什么?他……是不是想要威胁你?!” 罗莎林说着,渐渐地五官全都扭成一团。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没有恶意。” 维多利亚瘪瘪嘴。实际上她并不感到恐惧,更多的是好奇。 “警察总是看谁都像嫌疑犯,而你看谁都是好人。” 罗莎林摊手耸肩,嘴角朝下地摆了摆头。 “斯旺旁德警长从我工作开始就是我的直接上司。他虽然没有什么功绩,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当班时间还喝酒,一把年纪了也只是个警长,但他绝对不是个恶毒的人。如果他真的想把我赶出警署,让我离职,完全可以在我犯错的当下把我抓获——他现在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罗莎林了解好友的倔强,只要是她决定了的事,海啸山崩都无法改变她的想法,于是只好提醒她,“那你赴约的时候记得把枪带上。” 语毕便用双手拍拍轮椅轮子,“劳驾这位英勇的女警把我推到那边好吗?” 罗莎林指着壁炉对面,沙发背后的留声机。 维多利亚发软的、微缩着的后背忽然像骑士的长矛一样笔直地挺起来,望着那个角落双眼放光,“圣主海神啊,新作的版权卖给哪个公司了?” 罗莎林在儿童文学,睡前故事领域也算是小有名气,偶尔账户里进一大笔版权费也不出奇。 “没有,我是把这个烧钱的玩意卖了,”罗莎林拍拍轮椅的扶手,有些松动的齿轮相互碰撞出“叮叮”的声响,“定金已经拿到了,明天就会有人来取,尾款也会在几天内汇到我的账上。月光绸用完了我也不想再花钱去买,准备换一台普通的轮椅。这台留声机也是二手的,没你想得那么昂贵。” “噢……”维多利亚的肩背又放松下来,有些落寞。罗莎林的话很清楚地解释了为什么她的自动轮椅需要人力去推——因为没有燃料,而轮子又太重,罗莎林瘦弱的手臂无法将它们转动。“这是韦德先生送你的成年礼物……” 维多利亚小心翼翼地说,语气柔软且轻,她担心这会触碰到罗莎林的伤口,但又忍不住发出声。 “这种烧月光绸的东西比我人还娇贵,维修费也不低,我消费不起。金属和木质的轮椅也不差多少,反正我也不经常出门,真的没有必要。” 罗莎林侧头注视着那台留声机,喃喃地说道。一秒后她又回过头,咧嘴对着维多利亚露出顽皮的表情,“所以以后要经常麻烦你推我去散步了。” 维多利亚放下茶杯,倏地站起来,行了个绅士礼,压着嗓音,用滑稽的语调说:“噢,陪美丽的女士散步是我的荣幸!” 这举动把罗莎林乐得差点滑下轮椅,要掀翻屋顶的大笑声持续了好几分钟才停下。罗莎林用食指抹掉眼角挤出的泪,深吸了几口气,道“快推我过去吧!我买了新唱片,是奈廷格尔的。” 奈廷格尔是近年活跃在南境娱乐场里的歌女,被追捧她的听众称为“神赐的嗓音”,因为只在晚上演出而取了这个艺名( Nightingale意思是夜莺)。她演出时总是蒙着面,没有人知道她长什么样,也没有人知道她的本名,据说连她合作了几年的娱乐场老板都不知道她是谁。她没有身份文件,没有家人,也没有过去。所以总有传闻说她曾是海神的侍女——一个和冥神做了交易,用尾鳍换来了双腿的水精灵。 是歌女早期的作品,用明快的节奏、悠扬的旋律和带有浪漫主义文学色彩的歌词讲述两个女孩穿越荆棘岭,渡过滚水江,打败怪物的奇幻冒险故事,歌颂了她们的友谊——这样的风格更像是中古时期,吟游诗人歌唱英雄武将的武功歌而非现在更流行的通俗小调。虽然它不如奈廷格尔其他歌曲畅销,却是罗莎林和维多利亚最喜欢的一首——她们现在说不定已经可以倒唱如流了。 维多利亚把好友推到窗边,给留声机上好发条后放上碟片。在唱臂轻轻落在碟片的细槽上的瞬间,碟开始转动,张着血盆大口的纯铜喇叭颂唱出优美的歌。“奈廷格尔的这位好友也叫罗宾——和里弗福特夫人一样。” 维多利亚盯着转动的碟片,这似乎有一种催眠的功效。 “大概也是哪位歌女的艺名。她们不都叫拉克(rk百灵鸟),卡纳里(ary金丝雀),奥里奥尔(oriole黄鹂)什么的吗?”罗莎林理所当然地说道,闭着眼享受美妙音乐的洗礼。 “也是……罗宾(robin知更鸟)也有一把好嗓子……” 维多利亚背靠着墙壁嘀咕。 “你是认为里弗福特夫人和南境的歌女有关吗?”罗莎林问, “你真是为这个案子入了魔了,我都开始觉得这位伯爵夫人是你新的最好的朋友——我都要开始嫉妒她了!”罗莎林表情夸张地瞪着眼,捶着轮椅扶手假装发怒,引得维多利亚捧腹大笑,“罗茜,噢小罗茜,你居然连死人都嫉妒,哈哈哈!” “好了别笑了。我提醒一句,今晚另一个租客也要到了——你不想让别人看见你疯疯癫癫的样子吧?” 罗莎林又恢复了往日古灵精怪的神情。 “噢对了,是有这么一回事。希望这位男士是个绅士,这样会更容易相处。”维多利亚立刻收敛了笑容,拿出小时候家教教给她的“淑女该有的样子”,准备迎接新邻友。 “绝对的绅士,我可以保证。我都面试过了的。”罗莎林把右手郑重地放在心口,作发誓状,表情神秘。 天黑如墨汁,轨道车的远光灯交错着射进窗口。偶尔,当一些快车在轨道上呼啸而过的时候,屋子里的玻璃窗也忍不住颤抖一阵。维多利亚拉上了窗帘,又回到壁炉边往火里塞了几根柴,在她打算把陶醉在音乐里的罗莎林推回炉火旁时,门铃“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你去吧维琪,推着我不方便。”罗莎林建议道。于是维多利亚点头同意,拍掉裙子上的皱褶,调整了一下衣领就去开门了。 “圣主保佑。先生,欢迎来到你的新家。”维多利亚拉开了门,一股冷风卷着松树的清苦扑了她满脸。门外的绅士带着礼帽穿着西装,脚边是两个看起来很沉重的手提箱。被烟雾过滤后的月光落在他帽顶又滑落在他宽阔的肩上,勾勒出他高大的轮廓。他背对着高架桥纵横的镇中心,走廊里晦暗的灯光没法把他的脸照亮,只在眉弓和鼻尖点了几抹橘黄。维多利亚能隐约嗅到他身上的味道——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化学试剂的味道——这让她手臂上的汗毛都亢奋地竖立起来。 “利亚姆??” “维琪??” 当听见对方那声带着问号的呼唤,两人都在刹那间彻悟——根本不需要问出那句“你怎么在这里?”,他们已经有了答案。 这一定是罗莎林的“诡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