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朱
小十仿佛做了个极漫长的梦。 他看见许多的大雪,纷纷洒洒像落了一阵不停的雨;偏这夜色深深,月色皎皎,皓影与亮银相合,夜深香霭散空庭,寥寥风寂。 大雪既纷扬,碎琼乱玉便多叫人倾眷,这梦做得真是妙极,叫小十觉不出这是梦来,一步一步踏入雪地里。 ——他是要来寻人罢? 小十此番想,却并不知自己要寻谁去,只模糊有个映像,然而这不妨事的,他毕竟被傻傻牵着走。 他想这到底是个荒原,也忒大了些,一眼望不到边去,又觉得奇异万分,在这雪地里,他不过顶着凛风行了一刻钟,怎么就觉出疲倦了呢?况又这么冷。 可梦总说不清这些的,于是他仍向前去。 这不是光亮的天,一切便显得多朦胧,有苍天古木一眼望不到尽头,树影在月华下绰绰,投下大片斑驳来。 想是雪纷纷,夜色又太暗,周围便四处是流银,除此外别无一物似的,这般说来一抹妃红就格外显眼些,一下夺了小十眼神去。 月色与雪色多撩人,第三种绝色便显得多姝艳。 ——那是等他的么? 是以小十今日却才醒得,榴心空叠舞衫红,满地空馀梨花雪。美人儿于月下,方显得一十二分风情。 正是那眉黛青颦,莲脸生春。 小十喃喃道,“静女……” 那丽人儿宫样眉梢偃如新月,且抬起一对儿星眸望他,羽睫轻颤,便有一圈圈泠泠微光碎在他瞳里,如风乍起,那风致,却吹皱眸中一池春水。 他真是大不敬,直念了师尊名讳,然而梦便是梦,小十心有满腔爱怜,便又念一句,“却不如不遇……” 他并不想念多少次师尊的名,他分明是要惊叹、要夸耀,要沉醉于这姝色,可张了口却什么也说不出,只傻傻的。 “冤家,”静女却望他,一对星眸含着泪似的潋滟,那树影婆娑,衬他肤多莹白,“你却不记这才是我吗?你日日说你多爱我,到如今来,你却、你却——” 小十见师尊欲落泪了,禁不住手足无措来,这真是多诡谲的梦,叫他竟恨不得掏心掏肺,献出一切来哄诱,尽一切所能讨他欢心,叫这美人儿莫再泣泪。 为什么要落泪呢?明明那么美的模样。 小十仿佛梦呓,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他隐约记得自己极慌张道,“莫哭,哭了便不美了。” 又三两步到那巨木之下,牵起那红丝腕便将整个儿的香软拥入怀中。那是多轻盈、多清灵仿佛扇扇翅便飞离的粉蝶,叫他忍不住吻那颊边痣,且道,“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真的,真的,你莫要——” 他的面颊被濡湿,且听见师尊压抑的隐隐的抽泣声,他便知那是师尊的泪滚下划过他的面颊,却忽然想。 他还有什么可以给出的?他已经—— 美人儿倏的抬了皓腕,清灵地推开他,他便跌倒在雪地上,被一片雪色晃眼,却见静女泫然而孤弱的泪颜,便当真是天仙离了碧霄,却可意种来清醮,真真是倾城国色。 然而此刻静女又流露出疯态来,落着泪却掩唇而笑了,多恣意嘲弄,却轻柔地问,“你能给我什么呀——?” 他仿佛指尖都沾染朱唇猩红,轻咬着指尖却也依进小十怀里,问着,带着泣血似的怨,“你能给我什么呀——?你把我弃了,你又会给我什么呀?” 小十便猛然惊醒了,低头望怀中例如我,心有一腔委屈正欲辩白,却见那丽人儿苍白了颜色,挂着报复般快意的笑,吐出口血来。 那殷红砸进雪地,倒似点点落梅,唇边红痕竟更显他清艳,姣姣可人怜。 小十急忙要握住师尊皓腕,却只握着一手雪,那雪轻轻浅浅地化开,最后他只觉师尊吻住他唇,渡了口染着冷香的血与他,衣袖多轻柔拂过他面,终也雪似的消散了。 “怎么,”他听风里来的声音,带着恨又含着爱,“你既姓异种,还妄念除我外有人爱你么?” “怎么,做我的孩子,叫你如此不愿?” “你恨我,你恨我!!你怨我……” 小十怔怔握空了,且感觉雪花微凉的触碰,四顾去天地只他一人,再空无一物一人,再想那吻、那泪、那切切的含恨的爱意,竟想,“不知我这条命抵出,能不能换他一个笑来?” 他猛然睁眼,天光已大亮了。 周遭摆设皆不同于他从前光景,这儿略一眼便知是太精致浮艳些,与窗外昏沉日光不同的绮丽,更显森诡。 然而小十终究被梦魇住,毫不警惕周遭的;他此刻只记得一件事,便奋不顾身要献出一切去做。 他跌撞着几乎是爬下了床,这太奢华的寝处还未来得及使他不适。他又推开那扇雕花门,竭力地,愚蠢地只用身体而想不到用灵力去奔跑,多狼狈地冲出一扇又一扇门,只想找到—— 他的横冲直撞自是不能一帆风顺了。为着他几乎撞倒在一人身上,虽然那人只略略错身便躲开了他,衣衫飘摇便带起一阵馥郁而悉切的冷香,萦绕在小十鼻尖而不散了。 小十便定定望那一步之隔的美人儿,那秋水剪瞳多盈盈望来,多像……多像—— 他终于问询着,小心翼翼似捧着珍宝,“你不要哭,好么?你高兴……便要我命,也给你。” 可那人只是无悲无喜深深望他一眼,眸子里是不变的温柔与悲悯,除此外乌若寒潭,一无所有。 “你。”那人道,极清浅地叹息,面纱却让小十望不见他神色了,小十等啊等,等一个叫他延续幻梦的答案,却只听那人道,“此间大梦,你便不愿醒么?” 那声嗓有空灵之感,恰便似鹤唳高寒,冰游溪涧,只一瞬就让小十如坠冰窟,周遭看去,一切疲惫便如潮水涌来。 小十终默默退了一二步,回到个敛制的距离,且行了大礼,极恭敬而疲倦道,“……醒了。弟子这般痴态,您却见笑。” 那人却轻摇头,垂了眼睫似追念道,“却不是如此。这儿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故人所托,我见你欢喜。” 那人用一对儿深水般透着乌色的眼望来,轻声道,“我名为夺。夺朱之夺。” 这美人儿继续道,“你终归要在风蝶谷过些时日,你若不嫌,当唤我先生。” 他的目光水样的缠着小十绕一圈,渐渐地暗了,却道,“他藏的却——真好。” 然小十却什么也听不见的,他翻来覆去脑子里只有那一句话,一遍一遍。 “我名为夺。夺朱之夺。” “夺朱之……夺。” 好,小十想,那又是哪个夺? 他心里乱的厉害,乱糟糟的梦已让他乱七八糟了,这会儿又出了这一桩事儿,更是叫他神思昏昏。是以几乎守不住礼法,急急打断先生,问道,“您与……!” 他还不曾说完话呢,那丽人儿一对凤眸便望来,嗓音里染了笑意的,且道,“你要问什么关系么?” 他伸手揽过小十一只手来,抚着上面一层老茧,也望来,且轻叹道,“我与你师——也曾同生共死。” 见小十无言默默,先生不再说那话,只移了话题,不着痕迹地松了玉手,因笑道,“你这么呆么?却不去休息,日后是不能了,至少今日保你睡个好觉。” 小十自是依言离去,却失魂落魄想着,“夺是先生,那我是什么?” 既当我做替身,又何必送我来此? 风蝶谷这样的地方……谁愿意来呢! 既不爱我、不爱我…… 他想,既不爱他,何不放他走呢?明明师尊已经厌他到那地步……明明…… 他已回头,自是看不见身后。那美人儿朱唇微启,似乎说什么,却终偏了头,望过这不见日头的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