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少爷别寻我开心了。
是不是巧合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倒是第二天退房去吃早饭,他们在餐厅遇上了一桩新鲜事。纪宗砚和余振卿不知何时交往出了这般情谊,正对坐在窗边共享早餐。四人座宽宽敞敞地空了一半,两人盛情难却。 道过早安,关怀了睡眠,桌上的气氛微妙起来。余振卿说,他和纪少爷纯属赶巧了,上回在霍府堂会就打过照面。荣锦尧说,上回可真叫打照面,一句话没聊上。余振卿说,那天没能得到三少爷的捧场,他一直遗憾来着…… 钟陌棠看一眼这个,看一眼那个,心说这天聊的,乍听在讲同一件事,细琢磨谁也没搭上谁的茬,前后都不挨着。再观纪宗砚,没事人似的,余振卿那么支吾,他就那么听着,偶尔“嗯”一声,继续吃他的牛角面包,时不时还要另抹果酱。 简直不对劲。 大凡唱戏的人,眼睛都亮。余振卿的眼睛不单亮,还特别活泛,哪怕他盯着一处地方愣神,你也不觉得他呆,因为那眼睛里盛满了内容。然而这样的一双眼,几乎不朝纪宗砚的脸上放,这是钟陌棠无意中发现的。钟陌棠发现他的视线总是落在纪宗砚身上的其他部位,有时在领口,有时在肩膀,有时在衣扣或者前襟,更多是盯在纪宗砚的手上,似乎他随时预备着替纪少爷挪叉递筷、端茶倒水。极偶尔,他的眼睛会爬上纪宗砚的脸,而这时候的纪宗砚准没有在看他。钟陌棠毫不怀疑这也是一位不走寻常路的,就可惜惦记错人了,纪家少爷除非是太会装蒜,否则没戏。别说两情相悦,就是心血来潮搞一腿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明显不是同路人。 不知荣锦尧窥出端倪没有。 荣锦尧付了一桌四人的账单。余振卿想争又没法争,和一个少爷抢单,那叫不识抬举。但他的表情非常过意不去,这时倒去看纪宗砚了,纪宗砚冲他摇了摇头。 昨夜阴沉一夜,清早开始起风。钟陌棠让荣锦尧别跑了,就在原地等着他把车开过来。荣锦尧笑一下,说好。余振卿这时已告过辞,上酒店前台给戏园子挂电话去了,他师父不知何故昨晚上一宿没回来,也没个信儿给他,他心不静,一阵阵犯嘀咕。 倒是纪宗砚左右无事,和荣锦尧一块等在酒店大堂,正好顺路搭车。他对钟陌棠实际上是荣府的司机感到非常意外:“看他不像啊,挺有模有样的,也有想法。” 荣锦尧说:“他是我朋友,这话别当着他的面讲。” “三哥,我不是我那几个哥哥。” 纪宗砚的性子从小就和纪家人不一样。他是有少爷脾气,对一些俗闻陋事还很有偏见,但那从来不是碍于出身或地位,他有他自己的一套看世界的眼光。他是个好孩子,荣锦尧希望他这辈子都别被纪家那座大染缸浸污。 车子驶离酒店时,钟陌棠从倒车镜里又看到余振卿,外套也没披一件,就那么目送着站在大堂门口。被他目送的纪少爷连头都没回一下,歪在后排座位上,一脸要睡回笼觉的慵懒。 荣锦尧叫他坐正了,说有觉待会儿回家再睡,又问他和余振卿是怎么回事?他打了个哈欠,说没什么,就是昨晚上他们俩在一块来着。荣锦尧刨根问底地回过头,钟陌棠也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他就着第二个哈欠含糊道:“就是他说的——赶巧了。” 昨晚上余振卿的戏排在倒三,结束得早,按理他应该留下伺候师父,他师父唱今晚的大轴。但他一下戏就见师父过来催他,让他卸了脸赶紧闪人,说:“可别在这儿耗了,那位又来啦!”那位指的是在余振卿十五岁那年,借着一场意在戏外的伶票聚会给他开了苞的孟二爷。 为那一宿,余振卿病了好一场。他师父也病了好一场;他师父的病在心里,没顾好孩子,他愧对故去的朋友。余振卿六岁就认识他师父,没有他师父,他入不了这一行。他在出院那天第一次得知自己的身世,听的人还未怎样,讲的人直掉眼泪。他师父翻来覆去地念叨:“你的出身,不该受这个啊……”他说:“没有该不该,入了这行了。” 打那以后,他师父对他的看护日甚一日,上哪都把他带在身边,比对自己的亲儿子还好。上天津演出,少不了要应付孟二爷,他师父比他更堵心,戏下的精力全用来躲开这尊“本地无赖佛”了。孟二爷是混黑道的,是青帮头目袁三爷的拜把兄弟,好酒又好色,并且对色是男女不吝,只要投胎投了副好皮囊,管它是有奶还是带把儿,按到他的床上就全是他的“小亲亲”“小rourou”。他家里娶了七房太太,包括最新进门的盈翠楼头牌,个个能让人馋掉眼珠子,但他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十五岁的小戏子。小戏子如今快十八了,仍未让他吃上第二回,这更勾得他不到手不罢休。 天华景在劝业场六楼,余振卿从商场侧门溜出来时,没发现有人跟着他。他特意裹了件灰突突的旧大衣,混迹在行人中。孟二爷仍在二楼包厢坐着,他以为挨到酒店就安全了,熟料孟二爷早有猫腻,给他来了个反向的调虎离山。就是在他和荣三少爷道别之后,要不是反应够快,开门的瞬间嗅到一丝烟味,打死他也想不到屋内藏了人。 他扭头就跑,慌乱中上了三楼。不知怎么就怕成那样,连闯入别人的房间也不管不顾了。也怪那门没关好,虚掩着,他轻轻一碰就开了。 屋里开着灯,但没人。他一下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手足无措。突然从极度的紧张中缓下来,他两腿发软。他安慰自己,进都进来了,先躲一时是一时,给屋主解释总不会比面对孟二爷还绝望。 “诶你怎么进来的?!你干吗的?”——这就是他和纪宗砚的那个“赶巧了”。 如此一说,钟陌棠和荣锦尧也明白了,这种私事确实不便搬到桌面上公开,不成体统。何况,就是下九流也不能这么样不要脸,背地里究竟如何暂且不论,当面不能自己寒碜自己。 等误会厘清,一看也算相识,纪少爷挺仁义,没有赶余振卿走。他问了余振卿的房间号,下楼去看了一眼,回来说:“走廊上站了俩人,我不知道是什么人。” 余振卿心有戚戚。虽没有明确听到纪少爷说“你可以待在这儿。”但纪少爷动作的意思是让他坐。他一直靠在沙发边僵立着。 纪宗砚不清楚今晚这一出的具体原委,也不清楚孟二爷此人的来龙去脉,只以为是位痴心的戏迷。依着他看,别管是捧人还是捧戏,梨园行反正离不开一个“捧”字。 “人家都捧到这儿来了,这是有多执着多惦记。” 余振卿很难堪地笑一下,说:“少爷别寻我开心了。”他低头坐在那里,不知说些什么。两个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冷不丁凑到一起,找不出适宜的话题。 沙发很软,可他的屁股一刻也没有坐实,始终悬着,和他的心一样,总在等纪少爷的一句“看茶”。纪少爷教养好,从头到尾没说“看茶”,没有赶客的意思。但理智上余振卿知道自己应该主动告辞,奈何管不住想和纪少爷多待一会儿的心。霍府堂会那一遇,他就忘不了这张脸。这也正是他如此抗拒孟二爷的原因。他从没敢告诉师父,他对男人是有感觉的,他怕再给师父添一层心病。不过对纪少爷,他有自知之明,在逐月楼他就看出这是位绝不会主动进戏园子的新派少爷。他以为这辈子两人没机会再说上话,哪知如此阴差阳错地碰上了,仿佛做梦。 纪宗砚也没料到自己会和一个戏子同处一室,还且饮且聊。酒是本就打开的,原想助眠,没话找话地给余振卿客气了一杯之后,两人聊开了。纪宗砚十三岁开始沾酒,平常不喝,过年过节家里人不限制他,因此他酒量不错,也很懂得“花看半开,酒饮微醺”的妙处。他问余振卿唱戏多久了? 余振卿说:“八岁进的科班,十年了。” “你十八?” “嗯,我属羊。” “几月生日?” “三月。” “比我还大仨月。” 两人一问一答地聊了好半晌,险些就够得上葡萄美酒夜光杯,假如不是纪宗砚突然问他为何会干一这行。他仍是那样难堪地笑一下,说:“要吃饭呀。” “不是,我问你喜欢唱戏么?” 余振卿愣了愣,这问题除了八岁那年他师父问过他,纪宗砚是第二个。他当时说喜欢,现在却不知道了。人都以为干一行爱一行,实则未必,没办法而已,然后就习惯了。能在报酬以外获取精神层次的真正乐趣,那是福气,不是人人有的。即便有,恐怕也分三六九等。他不想对纪少爷说这些,他只有说喜欢。 纪宗砚叹一声:“也是,不喜欢谁干。” 余振卿想,少爷就是少爷,做什么不做什么,只需要考虑喜欢不喜欢。 两人默然了一阵。或是看到茶几上摊开的报纸,纪宗砚想起个新问题。他问余振卿本名就如此吗,还是艺名?余振卿说是本名。 “倒是不女气。谁给你取的?” “我阿玛。” 纪宗砚呆了一呆:“你是旗人?” 余振卿笑,像是酒劲才返上来,有点晕晕地说:“那算高攀了,充其量是个串秧儿。” 纪宗砚懂了,大概是和他的五叔、七姑反着来了。他的五叔和七姑是他五奶奶的子嗣。五奶奶是旗人,旗人规矩多,其中之一就是不入梨园行。玩票行,怎么粉墨登场过戏瘾都行,唯独不许下海。那是万般辱没祖宗的行为,谁家要是出了这么一位,亲戚的家门都不好意思再登,活活叫人笑话死。 五奶奶进纪家门时已是个快三十的老姑娘。纪宗砚那会儿刚进小学,和家里其他兄弟姐妹一样,他最不喜欢上五奶奶的院里去。五奶奶脾气不好,爱训人,无论他干了什么,五奶奶见着他父母的头一句话永远是:“该管管了。”接着就是一连串他自己也闹不明白的过错。母亲比五奶奶小不了几岁,还要管她叫五娘,纪宗砚更不喜欢五奶奶了。 五奶奶让纪宗砚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初中有一回家里办堂会,名旦那一身造价不菲的行头和闪闪发亮的头面钻饰,令他年仅五岁的七姑目不转睛、流连忘返,梦游一样冒出一句将来也要当角儿的童言。五奶奶听见立马翻了脸,一巴掌呼上去说:“放肆!再敢说这种混账话,我把你扇成哑巴,看你再丢人现眼!”小七姑整个吓傻了,哭都不敢哭,哽得直抽抽。 纪宗砚对这一幕记忆犹新,因此他问余振卿:“你家里不管你?” 余振卿说:“管不了了,都不在了。”说完又觉得不该说,甚至前头那几句也不该说。倒不是藏着掖着,也无关面子不面子,他是单纯觉得这个话题不合宜,怕人家少爷听着心烦。人家少爷干吗要听这个?下九流的行当,谁还没点悲苦的过去。就是打祖上就吃这碗饭的世家,照样少不了委屈,何况他这种被迫入行找饭辙的。 有些话到底要分人、分关系,和同阶层的伙伴哭一哭身世无妨;和纪宗砚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只能是自讨没趣。假如他说他其实是大宅门的私生子,不过是生下来就死了妈,亲爹除去留给他这个名字,没给过他任何关爱,连面都没露过几回,纪宗砚信吗?多半会当成戏词听——连他自己都觉得是在唱戏! 他不说话了。纪宗砚也没了音。两人都有点从恍惚的酒意中醒过来。他注意到纪宗砚袖口上的扣子松了一个,虚虚晃晃的眼看着要掉,这少爷愣一点未察觉。他翻出旧大衣口袋里的针线包,说给缝一缝,纪宗砚便直接把扣子扯下来了。 认好针,余振卿凑近一些。他从小扮旦扮惯了,不自觉总爱翘兰花指,尤其是集中精力做细致活的时候。开始他没在意,直到余光瞥见纪宗砚打量他的手。隐约感到纪宗砚反感他这样,他僵硬地把小手指拢了回去。 他越发后悔提议缝扣子了。他从没觉得每天卸妆后擦的雪花膏味道如此浓郁,在他和纪宗砚的鼻尖不停打转,就是散不开。他别扭得无所适从。纪宗砚则不停打哈欠。 缝完扣子,他表示该告辞了。纪宗砚看看大门的方向,说:“不是催你,我就是困了。你自便就行。”说完回了里屋,咔哒一声把门锁上了。 这声咔哒让余振卿在外间沙发上半天做不出一个动作。不过他终究没走,他被酒意哄睡着了。醒过来时天还黑着,灯却熄了。他感到身上沉甸甸,一摸,是件羊绒大衣,但不是他的。他马上想到纪少爷出来过,尽管里间的门仍关着。 一直到天亮余振卿就那么睁着眼。他等纪宗砚起床出来,好好道了声谢,说给少爷的衣裳压皱了,要请少爷用早饭,只是未料后来账被荣三少爷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