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都不想回去了
第二天头中午,两人一进荣公馆,老乔从门房探身出来,先向两日未见的三少爷问了好,接着闲聊几句天气,说起他这儿有钟陌棠的一个包袱。 “前儿下半晌送来的,挺大个物件,倒是不沉。”老乔转过头,马上“唉”了一声,说自己真是老糊涂了,这时拿什么包袱,让钟陌棠赶紧送少爷回房。 就几步路,荣锦尧表示不必麻烦,自己拎过小皮箱,说:“你们忙,我先上楼了。” 钟陌棠随老乔进了门房,问东西是谁送来的。 “一个半大小子。”老乔说,“在门口转悠半天才过来敲窗户。我寻思是你家里亲戚,搭茬儿问一句吧,人也不言语,就说把东西交给你你就知道了,我一看就没再多嘴。” 钟陌棠心里有数了,准是严佑麟。回屋路上他掂着包袱的分量,猜到是茶叶。进屋刚拆开,山子过来敲门。说是敲,不过只“咚”了一声,也不等屋里的人答话,门已经开了。 “嗬!这趟差可美,都不惦记回来了吧?” 山子又是那副酸了吧唧的德行。他这人没有大恶的心思,就是眼皮子太浅,总爱盯着府里哪个下人从主子那儿得了什么额外的好处。其实得了能怎么样,他也不能上去夺上去抢,顶多碎嘴叨叨几句。赶上个平常和他关系不错的,听了一打哈哈,兴许转手给他点什么;若人家正反感他这一套,必然是更不爱搭理他。钟陌棠对他的态度介于两者之间,全凭心情。今天他心情不错,没说什么。 倒是跟在山子身后进来的胡田生“啧”了两声:“年轻轻的——你当人和你一样没出息?有手有脚的大小伙子,多寻思点儿正事儿!” “嘛叫正事儿?我就知道吃饱喝足,不白干活。”山子听不出好赖话似的,凑到钟陌棠旁边打量包袱里有什么好东西。 “茶叶,给你装点儿?”钟陌棠大方地挪开半步,让他看。山子平时不喝茶,一喝茶就心口不得劲,钟陌棠听老乔提过,说这小子就是个喝井拔凉水的命,给口好茶倒消受不了。他是故意客气这么一句。 山子果然一叹气:“换个嘛好了。”眼睛仍朝那包袱皮里寻摸。 钟陌棠说:“都是茶叶,没别的。” 山子走开了。 胡田生上来说:“撕张纸给我裹一包吧。这两天邪了门儿的犯困,不喝点儿酽茶真盯不住。不用好,哪个口儿重给我来哪个就行。” “我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你自己挑得了。”钟陌棠对胡田生不反感,关于开车修车他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胡田生没少提点他。 胡田生从包袱最底下翻出一封信,开玩笑地递给钟陌棠,说:“摸着够厚,得写不少字,姑娘吧?” “没那个命。”钟陌棠接过信随口道,心里很诧异。 信封上未标明寄信人,只写着“钟陌棠启”。拆开一看,原来是写给荣三少爷的。严佑麟这小子的心眼儿是真不少,还知道荣府这样的大门大户,他一个没身份没地位的毛头小子,想交一件来路不明的包裹到少爷手里,中间指不定要经过几道手,而为了先前摆平马五的事感谢荣三少爷,恰恰是不便让荣家其他人知道的。这天底下的事,常常是不怕意外,就怕万一。万一他一个疏忽,好心办了坏事,把荣家搅成一锅粥,这篓子可就捅大了。又不好意思直接上医院找人,怕三少爷当面推拒他。于是琢磨来琢磨去,唯有将谢礼交给本就知情的钟陌棠,再塞上一封诚邀三少爷赏脸吃顿饭的请帖,是最稳妥有效的路子。 钟陌棠把信重新装好收进抽屉,听山子东拉西扯地侃了一会儿大山。午饭时,他见胡田生给自己斟了一杯小酒,纳闷道:“大白天喝什么酒,不用当差了?” “没差了今儿。老爷那儿正憋火呢,我跟了他这么些年,还不知道他?但凡他生闷气,太太们准也都不出门。” “怎么了?”钟陌棠问。 胡田生光顾着去抿斟冒了的那口酒了,怕洒出来浪费,山子把话抢了过去:“大少爷不是回来了嘛,我早起去伺候楼里那几盆盆栽,打书房门口过,就听里头老爷和大少爷呛起来了。” “为什么事?” “那我可听不懂。嗨,跑不了生意上的事儿。” 胡田生说:“大过节的何许呢?少奶奶眼看临盆了,大少爷去上海跑了半个多月,回来自个儿家还没扒个头,先上这儿来站一脚来,没功劳也有苦劳吧。也难怪人不乐意,换谁谁高兴?” 荣家大少爷钟陌棠见过两次,虽没过过话,但从荣锦尧偶尔提及的,以及府中下人之间的闲言里,他对这人的脾性多少知道一些。能把这种循规蹈矩的孝顺儿子惹到不顾颜面甩手走人,做父亲的难听话绝对够力度。 胡田生叹道:“老话讲,知子莫若父。疼的时候是真疼,戳你心窝子的时候也是真戳,比旁人戳得都准。” 钟陌棠想,不仅于父子,这世上所有亲密的关系伤害起来都事半功倍,不单因为彼此了解,更因为彼此在意。 这一天果然直到晚上都没有任何备车的吩咐传下来。十点来钟,钟陌棠去热水房打开水。他现在总算把对电子娱乐的渴望降下来了,然而生活方式的极大不便利仍然时时处处折磨着他。没有用惯的电动牙刷、电动剃须刀之类尚且好说,总还有手动款可以替代,缺乏厨房电器对他也够不成过分影响,真正难受的是没有洗衣机。尤其时值寒冬,这真让钟陌棠痛苦不堪。为此他没少趁着出门给府里的几个女佣捎带东西,借以换取自愿的人工洗衣服务。 这本不是他的主意,是有一回翠娟看见他搓衣裳,看得直起急,干脆袖子一挽把他拽开,说:“等你晾出去,太阳早没啦!”他当然不好意思欣然接受,假惺惺地推说不用不用,我自己来。翠娟手一扬:“甭客气啦!咱平常也没少得你的便宜。” 钟陌棠不像老乔和老胡有家庭负累,也不像山子从根儿里就抠,他给姑娘们捎带的小玩意、小零嘴从来免费。横竖值不了几个钱,他懒得算账计较。他就是闭着眼睛瞎挑,审美也比此时代的绝大多数老粗强太多,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哄姑娘开心他毫不费力。不过这招儿不能总用,多少有利用之嫌,而且万一引来误会,在荣锦尧眼皮子底下惹出些风言风语,得不偿失。 打水回来,他绕近路从楼侧穿过,正听见荣三少爷和一个下人说话。 “这外头多冷啊,少爷您需要嘛跟我说就行。” “没事,我就想走走。” “那您上楼多穿点儿再下来。” “真没事,你回去吧。” 不知怎么,钟陌棠忽然起了捉迷藏的幼稚心理,在后头蹑手蹑脚地尾随荣锦尧,见他果然是朝着自己屋的方向走,两臂抱在身前。是冷吗?这人穿件羊毛衫就下楼了,连个外套也不披,不冷才怪。 钟陌棠想叫他,但见他在屋门口做贼似的左右张望,怕一张嘴吓他一跳。结果,还是吓了他一跳。荣锦尧正纳闷屋里怎么亮着灯,却半天等不来人应门,右边肩膀抽冷子一沉。 “你吓死我了!还笑。” “打水去了。穿这么少也不怕冻着。” “我哪知道还要在门口等两分钟。” “怨我了?”把人让进屋,钟陌棠预备泡茶,翻茶叶罐时隐约闻见一股酒气,“又喝酒了?” “陪他喝了两杯,哄他高兴吧。我说我父亲。” “听说了。” “不提他。”荣锦尧把刚才一路抱来的东西一一摊开,“给你拿了两本书,上次不是说候差的时候无聊。还有暖手炉,放被子里了。”他一边说一边亲力亲为地替钟陌棠做安排,“睡觉前记得拿出来,别烫着。” 钟陌棠倚在桌边看他忙活,笑道:“你还特意跑一趟。” “楼上楼下的,算什么特意。”塞好暖炉,荣锦尧又重新折了折被角,转回来凑到钟陌棠身前,“下午就想来了,你这一直有人。” “你怎么知道有人?” “从楼上看的。” “看了多久?”钟陌棠随口问道,眼睛却因为这个“看”字,不由自主地绕着荣锦尧的薄唇打转。 荣锦尧刚动了动嘴,一句“挺久的”还没来得及出口,钟陌棠贴上来了。这一吻又吻到了床上,两人烈火干柴情难自制地滚过几个来回,等气喘吁吁地分开,都有些被刚才的自己吓到。钟陌棠简直说不清,裹着轻微酒气的荣三少爷怎么每次都能把他也惹醉。 “都不想回去了……”荣锦尧仰躺在被子上自言自语。那模样像极了一个贪嘴的孩子,刚尝到好滋味,东西就被大人拿走了,大人告诉他,往后还会给他,只是今天不能一气吃到够,他舍不得,显然已经开始盼着下一次了。 他这样恋恋回味,把钟陌棠弄得也定不下神,心脏到小腹一路发胀。一个翻身,他压到荣锦尧身上,将自己稍撑起来些。两道目光磨人地缠了片刻,还是钟陌棠先捡回理智:“下回吧。” “怎么都行。”说是这么说,荣锦尧的胳膊又环上去了,环得钟陌棠挪不开分毫。 直到一杯热茶凉透,两人终于想起正事。钟陌棠把下午收进抽屉的那封信拿给荣锦尧,说里头还有张银行存单。 这是无论如何不能收的,荣锦尧快速将信览阅一遍,说:“送回去,明天你跑一趟。” 钟陌棠说:“茶叶我做主收了,要是也退回去,他心里不踏实。” 荣锦尧点点头,说:“你明天见着他叫他放心,就说年底下大家都忙,等春节我一定给他这个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