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裘德（素）
遍布触手的森林中总会有各式各样的房子。 像莱诺曾经去过的小村庄，像他曾经停留的木屋，这些屋子在人类撤离后被废弃，孤零零地被树林侵吞。 这些地方总是显出一片被抛弃的颓废感来，植物旺盛地在角落里生长，房屋的机构虽还完整、但迟早有一天会倒下。 不过现在在他眼前的这个屋子保存得相当完好，并且，它与别的地方还有一项更加决定性的不同。 “——” 门口的树木上，覆盖着一层金属般的东西。 莱诺心底陡然一惊，他见过这样的表面，那是在森林中心、是他穿越过村落下方的地道抵达的场所。 它们出现在这里，也就意味着这里比其它地方更加靠近树林中央……触手的发源地。 他轻轻咬了咬下唇，放轻脚步继续往前走，那先前有些隐约的说话时变得清晰起来，他听出那是裘德的声音。 莱诺几乎条件反射地想喊出他的名字，可话音到了嘴边却又被他生生地吞了回去，他听见裘德……似乎是在和什么人说话？ “我会带他回去。”他说。 在不远处偷听的仿生人顿时停下了脚步，竖起了耳朵。 “嗯，我相当喜欢他。”裘德继续说，“我想……让他成为我们中一员。” 一员？什么意思？ 并且没有听见另一个声音，裘德是在通过什么通信设备在和人交流吗？ 因为树林广度的问题，林中没有网络，信号也并不覆盖，但如果有专门的设备，还是能够实现远距离交流的。 莱诺打量着四周的地面，这种覆着金属外壳的树林至少有一项好处，那就是地面几乎没有折断的树枝，他放心地向前走去。 前头隐隐透出光来。 “他和我之前遇到的仿生人都不太一样。”裘德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笑意，“他一定能够接受自己的欲望。” 树林在前方连成一片，带有金属光泽的树木一棵接着一棵。 它们的枝丫则在头顶上相互交错，那层“金属”似乎促使它们彼此连接，封死了天空。 莱诺看见了油灯的光芒，在半空中摇晃。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就察觉了。”裘德还在说道，莱诺始终没有听见另一个声音，“他其实，很喜欢那样。” “什——” 话语中的信息量一下子将莱诺撞得七零八落。 他说了，“你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飞速掠上心头。 那时的他，正在被无数触手纠缠…… 裘德是在和触手交谈吗？ 这个想法带来的巨大冲击让莱诺僵在原地，各种各样的言辞在脑海中飞旋，相互撞击又彼此粉身碎骨。 他说，莱诺很喜欢那样——那些触手爬在身上的感触几乎一下子涌上，莱诺颤抖着，忽地发现自己有些站不稳。 而他下意识发出的惊呼也已被裘德听到，那边传来了脚步声，莱诺迟疑一下，最终咬押牙，继续向前走去。 前头有个被金属般的树木包裹的小空间。 提灯就挂在其中一棵的树枝上，金属色的枝条犹如墙壁上的某种装饰物。 它们也构建起了“墙壁”本身——这里，俨然如同一个小小的房间。 房间正中，从地面生起的树木扭曲地纠缠成了一张桌子的模样，莱诺一眼就看见那上头放着的量子通信仪。 裘德惊讶地看着他，而后露出了微笑：“醒了？” ——要是他的表情显得迟疑或者狰狞，那莱诺或许会好过一些。 偏偏他的表情与先前全然没有什么不同，让莱诺不由得又是一阵眩晕。 “裘德……”他定了定神，“我刚刚听到你在说话。” “嗯，已经结束了。”裘德说。 “你一直带着那种东西吗？”莱诺问，觉得自己有些顾左右而言他—— 他不想立刻询问那些最令他在意的事。 那可能得到的答案令他无比恐慌。 裘德摇了摇头：“我没有随身携带，只是有需要时来这里拿而已。” “你……”莱诺注视着他的双眼，“来过这里？” 那双蓝色的眼睛没有任何波动，宛如阳光照耀下的海水，裘德又冲着他微笑。 “嗯。”他回答道，“我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从森林中心、触手的聚集地。 莱诺晃了晃，裘德的大手盖住了他的脑袋，掌心上的温暖让他感到一阵不合时宜的安心。 “莱诺看起来不是什么也不知道啊。”裘德这样说道。 仿生人少年陡然一惊，他飞快退后一步，警惕地注视着眼前人。 裘德看了眼自己空下来的手，表情混杂着难过与困惑，他说：“莱诺？” “你和那些家伙……那些触手、是什么关系？”莱诺低声问道，过低的声音在脑海中轰鸣。 “我认识他们。”裘德没有回避他的问题，“是他们救了我。” 话语犹如雷鸣在莱诺脑海中轰地炸响，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再出口的话语因惊讶而磕磕绊绊： “你、你说……他们、救了你……？” “差不多是一年前的事了。”裘德耐心地说道，“虽然媒体没有报道，但有一批新的仿生人被投放进了森林。” 这一批仿生人使用了莱茵黄金最新型的α5智能核心，采用多次先期测试及实战反馈进行进行了调整，而后为供给这一次大规模实战专门生产了三个批次。 他们中包含了所有性别的仿生人，在唤醒和简单的程序启动后便被空投进了森林深处，作战目标是探查丛林中心处的状况而后离开。 作战开始二十四小时后，所有的仿生人都被触手捕获，连续一百二十小时不间断的折磨后，逐渐有仿生人损坏下线。 裘德和他的同伴被径直投进了一处聚集地中，他看着自己的战友反抗、崩溃、损毁，他也一度徘徊在损坏的边缘，但他坚持了超过一周时间，之后，围绕在他身边的触手群忽地退开了。 而在那里出现的，则是与人类有着一模一样外貌的—— “拟态触手。”莱诺喃喃道，“在所有触手中，是进化的最先端。” “果然，莱诺也已经知道了关于这里的一些事。”裘德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正是他们把我带离了其它低等触手。” 对人类来说，触手的形态代表着不同品类或能力，而对触手们本身来说，它们代表着阶级。 低级对高级的服从是触手社会构成的基本，得到拟态触手的庇护，裘德便能在树林中畅通无阻。 莱诺不由得回想了他们一路的经历：是不是在什么地方，他们本该遇到触手却没有？ 他们遇到的敌人是不是太少？他……一开始被找到，是不是也是因为有东西通风报信？ 一旦意识到这些事，想象就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它们无可抗拒，犹如即将到来的世界末日。 裘德深深地注视着他，说道：“通常，要是有仿生人误入森林，我会直接带他离开这里。” “你想说什么？”在他的目光下，莱诺不由得又倒退了半步。 “莱诺，我喜欢你。”裘德说，像个不是答案的答案，“你对自己、人类和触手们都抱有困惑，我认为你能够理解。” “理解……什么？”莱诺再度问道，只觉得自己眼前像在教堂里观赏那些彩绘玻璃般五彩缤纷。 ——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他一下子接受了太多的信息吗？ 呼吸也有些不畅，像在火焰中不断翻腾，他摇了摇头，仔细聆听着裘德的答案。 “理解人类和触手，对我们而言都是一样的。”那声音像隔着水听见的。 “什么？！……” “触手会侵犯仿生人，但人类也会，对我们而言，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分别。” 他想起某些遥远的光景，在觥筹交错的声响中赤裸着爬行，只要有人想要，就可以拽住他狠狠cao弄。 偶尔这举动太过突如其来以至于他会发出小声惊呼，人们便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用鞭子抽打着他的脊背。 莱诺……并非不能理解。 避世的无主仿生人大有人在，在混乱的局势下，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比想象中的更多。 可他、却不能理解裘德这时对他说这些的意义。 触手就会比那些人类更好吗？ “是的。” 为什么如此肯定？ “至少身为外来者的它们，能不以固有的视角看待我们。” 裘德清澈如海水一样的眼睛注视着他，莱诺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只能倚靠在身侧的树木上。 “人类不喜欢我们，莱诺。”他说，“你觉得为什么我们仿生人会有那么多限制？” 莱诺不知道。 他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里钻进了只小虫，它正在不断啃咬着他脑袋里的各个部分。 “咔吱咔吱”、“咔吱咔吱”。 “因为他们怕我们会像旧时代里一样反叛，所以他们试图将我们限制为‘物品’。” 即便在军队里，仿生人也如消耗品般，除非考虑到预算，否则没有人介意他们被消耗了多少。 不对——正是因为在军队中，人们往常的态度才会被无限放大。 而，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还要保护、听从人的指挥？ 在意识到触手也是智慧生命体后，这个想法侵蚀了裘德的思绪，他认定这是某种意义上的转变。 “莱诺。”然后，他说，“你应该能理解我吧？” “你想……做什么？”莱诺问，“你把我带到这里来，应该不止是为了阐述你的理想吧？” “我希望你成为我们中的一员。”裘德说道，“你也很享受吧？和那些家伙在一起。” 他靠近了。 体温高得不可思议。 莱诺只觉得呼吸困难，他仰起头看着裘德，脖颈在摇晃的光下显得清晰又暧昧。 “我……”那些触手游移在身上的质感，他回想起时，觉得自己的皮肤一片粘稠，“——” 裘德告诉过他要遵从自己的欲望。 他一直都在引导莱诺，就是为了现在吗？ 莱诺宛如突然坠入了冰窖中般，他瞪大眼睛，望向裘德。 “对你来说，人类……就是那么一无是处吗？”他说，近乎竭尽全力。 “是的。”裘德回答，气息吐在莱诺脸上。 “就算人类因为触手灭绝了……也没有关系吗？” “那样对我们仿生人来说，不是更好吗？”裘德反问，“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彻底摆脱我们的‘造物主’。” 莱诺闭上眼睛，唾液滚下喉咙发出“咕咚”的声响。 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希望能得到真正的答案：“就算触手们没有那个打算，你也想推动它，是吗？” 裘德沉默一会儿，而后，如是回答道：“是的。” “——” 莱诺又想起了兰德尔。 那家伙的确说过，在拟态触手中也存在着不同派系—— 他动了动手，手臂飞快抬起，曲肘就向裘德的心口撞去。 ——即便是军用仿生人，在这样奋力的一撞下，也应该需要缓上一段才对！ 裘德明显因他的动作而微微一愣，然而下个瞬间，他一把抓住了莱诺的手腕。 “什……” 莱诺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全然没有力量。 裘德扭住他的手，将他翻身摁在墙上，肩胛一阵剧痛，莱诺刚想挣扎，另一只手又被裘德抓住摁在了身后。 “你太着急喝水了，莱诺。”裘德淡淡说道。 “……！”那杯水。 莱诺忽地想起裘德给他熬的那些药。 那杯水里……也有类似的东西吗？ 裘德压住他的身体，他用单手就捏住了莱诺的两只手腕，手腕上一阵钝痛。 “药效起效得比想象中的还要慢。”而裘德则说道，“但是，莱诺，它原本应该是给你带来快乐的。” “……通过让我浑身无力的方式吗？” “只要你放心把一切交给我们。”“我们”，“然而……你刚刚拒绝了它。” 莱诺沉默。 他脑海中闪过有着银灰色头发的青年的模样。 人类很糟糕，他经历过痛苦且无望的时日；但也同样是他们给了他生存下去的动力。 “裘德。”他说，“我们的道路不同。” 另一个仿生人立刻没有答话，贴在莱诺脖颈上的气息渐渐沉了下来。 “我对你很失望，莱诺。”他说。 但莱诺并不。 他不认为裘德的决定是对的，即便某种意义上，他能理解对方为什么做出那样的选择。 那杯水里的东西正慢慢发挥着作用，莱诺能感到自己的力气正在被一点点地抽离，他抵着眼前的树木，双腿轻轻地颤抖着。 “莱诺、莱诺。”裘德轻轻唤着他的名字，“我来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吧。” “什么……？” “例如你们所谓的‘触手’……到底是种什么样的生物。” 他的身体一下子被揽住，裘德扛起他就向“屋子”的更深处走去。 莱诺的胃里一阵翻搅，他瞥见身边连成一片的树木间有一个开口，裘德扛着他向里走去，黑暗笼罩了他的视野。 “你知道这里的树为什么看起来是这样的吗？”然后他听见了裘德的声音。 没有回答，胃部的不适让莱诺拒绝张嘴。 而裘德也没有指望能听见答案。 “——那是因为，死去的触手聚集在了这里。” 濒死的触手在死前都会聚集到森林深处，它们的体液在树干上凝聚，最终形成了现在的状态。 脚步声向着黑暗深处蜿蜒。 “那些家伙是与人类截然不同的生物。” 莱诺的身体晃动着，他试图挣扎，动作却没有丝毫力道。 ……然而感官却似乎因此而变得清晰了起来，他感觉到前头隐隐有光，似乎是另一个房间。 “常识对它们不起作用。” 那光渐渐包裹了他，他被丢上沙发，身体下陷后又弹起。 墙壁的阴影处有什么东西蠕动着向这里探来，裘德向它们看去，那些蠕动停止了。 “信息素。”裘德说，“就像昆虫一样。” 他拉过莱诺，让后者坐在自己怀中，他们的身体相互紧贴。 莱诺的手被他抓住，来回抚摸着腿上的肌肤。 “但它们其实不同……这些家伙和地球上所有生物都不同。” 他cao纵着莱诺的双手，让它们缓缓拉开双腿，莱诺发出小声的哀鸣，但他很快便意识到声音没有任何作用。 张开的双腿让他联想起暴露的下身，呼吸反而该死地变得沉重，莱诺力忍耐住颤抖，感受着身体深处的躁动。 裘德引诱着他抚摸自己。 欲望被隔着布料抚摸，莱诺瞬时颤栗一片。 “呜……” 裘德在他耳边，笑了。 他转了个身，把莱诺的躯体展示给角落里那些东西看，那处又是一阵sao动，阴影仿佛正在沸腾。 “在原生星球上，它们就会聚集在其它生物体内射精。”他说，“对它们而言这理所当然，它们是寄生生物……就像寄生蜂一样。” 裘德示意了那些潜伏在阴影中的触手——没有用方才他夸耀的信息素，而是用眼神与手势——那些家伙慢慢地爬了出来。 而他的话语还徘徊在莱诺耳边，似乎永远不会散去。 “但在地球上，几乎没有生物强健到能承受住多次寄生带来的伤害。” “——除了仿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