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沧淼湖
艾尔亚睁开了双眼，眼前是浅碧色的波纹轻荡，金色的光亮自头顶折射而入，粼粼耀目。他正在下坠，身周皆是水的温润触感，却好像没有多少水的浮力，只是缓慢持续地向下坠去，他本能地挥动双手想要向上游去，却如同探在云烟之中，没有任何着力。更神奇的是，明明身处水下，他却并无窒息感，只是吸入的气体更加湿润而已。 手臂一紧，一个人从背后拉住了他，他顺着力道看过去，释摩正在他身后，他仿佛沐浴在天降的光华之中，衣衫与银发静静飘荡在水中，闪着碎金般的微光，面容精致沉静如同油画中绝美的鲛人。艾尔亚回身，释摩顺势抓住了他另一侧的手，两人相对而望，一时竟都呆住了，只是沉默不语。 随着两人的下坠，透下的光芒渐渐微弱，身周开始变得昏暗，两人也越凑越近，几乎将要碰在一起，“嗯？”释摩突然发出疑惑声，松开了抓着艾尔亚的双手，岂料一松开艾尔亚，艾尔亚下坠的速度竟比释摩还快了几分，释摩反应迅速，比刚才更快地揽住了艾尔亚的腰，艾尔亚也立刻抓住了释摩的衣服。两人又恢复了一同下坠的状态。 “这里是？”艾尔亚发现这个疑似水中的地方竟然可以说话，“是先前那个湖吗？” “是的，石镜碎了。”释摩点向旁侧，艾尔亚发现远处正飘荡着一小块碎石，正是之前悬浮在湖水中的石镜的一部分，受释摩剑锋碎裂。 “那我们现在是在阎渡山内部了吗？”艾尔亚又试着游了两下，毫无上浮的迹象。 “上不去的。”释摩之前已经试过各种方法，但是御空术在这湖中完全失效，只能身不由己地一路向下坠去。 周围越来越暗，头顶的阳光早就被完全隔绝，身边开始出现浮灯一般的蓝色光点，映照出一片幽幽水色。沉寂的湖水深处，空茫茫，静寥寥，往下望去，是令人目眩的深黑未知。艾尔亚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便觉得头顶发麻，要不是身周的湖水还算温暖，他得怵得手脚发冷。 释摩一手环着艾尔亚的腰，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他没有说什么，但是艾尔亚却觉得心定了不少，不只是因为释摩很强，更因为在旁边的这个人是释摩。虽然他之前装作被霜星王后影响，陪自己对戏那事是有点不厚道。 在这逐渐失去视觉的境况下，过多的安静令人生惧，为了防止分开艾尔亚也反手勾住了释摩的腰，他感觉释摩好像怕痒似的抖了一下。“我觉得程苻焕其实心里还是爱着霜星王后的，”艾尔亚忍不住开了个话头打破寂静，也借此扫掉一点不安，“最后霜星王后倒在地上的时候，他恨不得一生一世抱着她护着她。” 释摩沉默了一会儿，艾尔亚都想着要不要换个话题了，“但是霜星王后不爱他。”他淡淡说道。 “怎么可能？”艾尔亚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她嫉妒到都要把程苻焕的心挖出来了。” “爱不是伤害，”释摩语气平淡，“那不过是占有欲和嫉妒心。” “是啊。”眼前已是一片黑暗，艾尔亚忍不住想象释摩说这话的表情，估计还是一脸冷淡，与己无关的模样。 “你来幽界是专门为了这个什么镜中火吗？” “嗯。” “用镜中火做什么呢？”问完艾尔亚又担心是什么大机密，连忙接道，“不告诉我也没关系的。” “铸剑。” “你不是已经有剑了吗？是要换一把？” 良久没听到对方的回答，艾尔亚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问得太多了。” “受人之托。”释摩停顿了一会儿说道。 “你来幽界就是为了这个吗？”艾尔亚忍不住说道，“其实我在幽幽乐门口见过你。” “嗯。” 之后便是一段时间的沉默，艾尔亚回忆在幽幽乐见到的释摩，那时被他一个眼神震慑到没能与他说上话，如果当时…… “你为什么会在幽界？” 艾尔亚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释摩在问他，这可真是新鲜事，竟然轮到释摩主动聊天了。 然后艾尔亚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从凯奥城橡树街道讲到传送阵，再从传送阵讲到骨掠无忧，他下意识避开了幽阎城，尽管从石镜的幻境中出来后，他对那里的记忆已经模糊到只剩下混沌不清的低语和满目艳红，但隐约的认知还是令他本能地避而不谈。 释摩始终静静听着艾尔亚的叙述，最后说道：“我没听说过传送阵，不过逆域有不少类似的术法，可以跨越空间甚至时间。”他似乎是想要安慰艾尔亚，又补充道，“过去也经常有不同地界的种族因为种种原因误入他界。”艾尔亚还是第一次听到释摩说这么长的一段话。 艾尔亚点了点头，意识到释摩看不见，又应了一声“嗯”。现在被困在此处，没有任何出去的线索，释摩所说的逆域术法便显得十分遥远。在这漆黑寂静的湖水里，时间似乎也失去了意义，艾尔亚偶尔会忍不住说上几句话，若是沉默过久，他甚至会不由怀疑释摩是不是已经不在身边。 阎渡山有这么高吗？艾尔亚忍不住开始思索，他们坠落的时间有多久了？为什么释摩一直没有说话？现在拉着他的人真的是释摩吗？底下到底会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他的脚真的安全吗？会不会踩进什么可怕怪物的嘴里？想得越多，越像是有那么一回事。艾尔亚不禁将自己的双脚往上蜷起，原本扣在释摩腰背上的手忍不住向上想去摸索释摩的高马尾。 蜷起的脚撞到了释摩的膝盖处，而向上的手则顺利摸到了释摩的后脑，释摩并没有躲开，艾尔亚感到指间是十分细腻顺滑的触感，释摩的头发十分细软，再往上便摸到了扎着头发的绑带，是略粗糙的棉布，捏了捏那一把马尾，发量好多啊，顺着发顶往下，便是耳朵，耳朵旁边……释摩为什么还没有阻拦他？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了。艾尔亚的手顿住了，恰好停在了眉尾处，他记得释摩的银白眉毛又长又细，斜斜一笔便是浑然天成的绝画，指腹下感到对方睫毛轻颤，艾尔亚如梦初醒，急忙将手挪开，突觉腰间一紧，原本只是环着他的手将他往对方身上拉近，蜷起的一侧腿插进了对方的双腿间，两人顿时紧贴在了一起，艾尔亚的鼻脊一下子撞到了释摩的下巴处，同时他感到额心有柔软的触感，但一触即分。这是…… 就在此时，黯淡的白色光线一点点散进漆黑的环境，渐渐能看到释摩的面容了，艾尔亚这才意识到两人实在靠得太近了，近到他再凑近一点点就可以咬到释摩的脖子。 他们好像约定好了一般，迅速将距离拉开了一些，同时看向白光的来源。在他们的不远处，有一块看不清边界的赤褐石壁，石壁上有一块白光，连成线蜿蜒而下。随着他们继续下坠，石壁的面貌也逐渐呈现，镶刻在石壁上的光芒竟然是巨大的白骨，隐隐散发着圣白光华，一条蛇形的枯骨盘旋其上，光是一块骨头的宽度就抵得上一个人的身高了，头部的位置还有碧绿色的鹿角。宏伟巨兽的遗骸静静躺在石壁内，即使已无生命迹象，却依然慑人心魂，透着瑰异殊美，人形于前，只感异常渺小脆弱。 艾尔亚并不认识眼前的生物，只感到一股浩大威势，压得他从内心生出卑微妥协感，要不是浸在水中，恐怕他已经被这股威压逼得跪下了。在他周身无法动弹，甚至无法自如移开双目时，一股柔和的力量顺着贴合在他背后的手灌入他的体内，同时一只手遮住了他无法闭合的双眼。他感到身上压力骤减，整个人几乎软在了释摩身上。 “龙骸。”释摩轻轻按揉了一下艾尔亚酸涩的双眼，“这条龙生前力量骇人，即使身死，龙骨也有强大的威压。” 艾尔亚作为一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此刻几乎是连看一眼这个龙骨都不能，为了减少对释摩的拖累，他干脆闭紧了双眼，摸索着抓住了释摩遮在他眼睛处的手。“这石壁上说不定有什么线索。” 释摩带着艾尔亚以倾斜的角度向石壁的方向下坠而去。龙骸极其巨大，两人落了有一段时间，逐渐到了离石壁伸手可触的距离，释摩将艾尔亚拉至身侧，尽量在远离石壁的位置，而后便开始查探眼前的石壁与龙骸。这龙骨上附着有极其强大的龙灵，若是来此的是其他修行之人，恐怕早就见猎心喜，迫不及待得想要吸收灵力入体或是炼入法器之中，但释摩完全不为所动，只是冷静查看着每一寸的细节，并时不时往身旁的艾尔亚身上渡入几分灵息。 随着二人的不断下坠接近，在龙身盘绕中心发现了一颗与人头颅差不多大小的青白色龙蛋，龙蛋表面粗糙，状似石质。它不像龙骨是刻在石壁内，而是靠在龙骨的突起处，显得并不牢靠。 “有一颗龙蛋。”释摩用长剑插进石壁中，固定住了二人。 艾尔亚眼皮微动，明显很想睁开眼来，但依旧尽力忍着。 “你可以睁眼。”释摩的声音不自觉放柔了些，他刚刚已经往艾尔亚体内断断续续输入了不少灵力，现在艾尔亚不至于看一眼就被定住了。 艾尔亚小心翼翼地睁开了双眼，果然没有之前那样的压迫感，释摩正拉着他一起悬在刺入石壁的剑上。那颗青白色的龙蛋正对着艾尔亚的眼睛，底部能看到一些黑色的纹路，细细的像是蔓延出来的飘摇海草。 正在艾尔亚仔细查看着这颗龙蛋时，这颗龙蛋却底部不稳，一个轻晃便从突起的龙骨上掉落了下来，因为在水中，它掉落的速度也非常慢，是艾尔亚能跟上的缓速下沉，艾尔亚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了手，接住了那颗龙蛋。而就在掌心碰到那颗龙蛋的瞬间，艾尔亚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重力，几乎是攥着他突然加速向下沉去，释摩原本拉着他的手竟被拉脱了。 艾尔亚感到自己的手好像被那颗龙蛋吸附住一般，身上的力量在源源不断地往那颗龙蛋冲去。他顿时全身无力，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耳际似乎隐约能听到释摩在喊他的名字，但那声音也是隐隐绰绰，听不分明，与释摩之间的距离在逐渐拉大，甚至身体都因为高速下落产生了痛感，生气在一点一滴地流失。 铿然一声锐响，艾尔亚身上一轻，粘在他手上的那颗龙蛋被玄黑长剑击飞，撞到了石壁上，艾尔亚望见那颗青白色的龙蛋此刻早就变了外貌，整颗蛋透出石榴红的色泽，重重砸入了红褐色的石壁凹坑内。而他自己则全身脱力，顺着玄黑长剑飞去的方向快速坠落，上方的释摩明显想要过来，但两人的距离却是越来越远，龙骨倏忽远离，周围又重新陷入深沉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