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2

    在纷乱的逃难队伍中，除了官兵，还偶尔有几个文人打扮的男女逆向而行。

    这其中就有吴一和积云。

    简昀伏法后，积翠不得人心，无力掌控暖衣阁，众多笔者重新请回积云主事，吴一成为了新任首席执笔人。

    积云深知暖衣阁立身之本，阮水大灾当前，若信息不透明不可靠，那势必又将引发一场百姓对刘麒的信任危机。

    暖衣阁刚刚易主之时，芬华宫内抗洪赈灾之策已出，但阮水沿岸灾情到底多严重，开阳大堤到底多危险，朝廷官员知道，芝草乃至全国百姓，都不清楚。邸报之外，暖衣阁小报是百姓能接触到的最广的信息渠道了。

    积云当时在暖衣阁本部问，谁愿同她一起去开阳。最后同积云一起去者，依旧是吴一。玉兰带领众笔者留守，力保小报在各地正常刊印。

    两人走前留书，此去，可能有大堤决口，可能有饥荒疫病，但越靠近危险，才越接近真实。若不得返，请自行组织遴选新任主事。

    开阳附近村落受暴雨侵袭，灾民纷纷后撤。水势大涨，原有乡间小路已被淹没，变成了小河小溪。受灾村民携家带口，骡子耕牛拖着行李行动缓慢，有的还未走出村屯，便被洪水围困，成为孤岛。

    开阳守军征用全城空行骑兽转运被困村民，但天空中不时有蛊雕袭扰，救援进度很慢。同时，开阳自有备灾舟船全部投入救灾，可受灾百姓太多，仅靠开阳一地力量，仅靠朝廷从邻近州城紧急调拨的舟船，依旧有点杯水车薪的意味。

    吴一和积云一路向开阳城进发，沿途遇到被困百姓，也用自己的骑兽载人脱困。

    有时遇上小股江湖势力自发组织骑兽救援，两人也会停下协助；但更多时候他们只能将人送出洪水包围，剩下的逃难之路，还是得自己走。

    一只骑兽一趟只能载一两个人，吴一和积云一路向平原地带推进，渐渐在肆虐洪水中看到了民用舟船。

    一艘船只满载就能带走几家人，随行官兵能腾空对付零星袭击的蛊雕，救援效率一下子提高许多。

    两人压下高度，发现水面上的舟船各式各样，大小不一，有的一眼便能看出经过长途跋涉，有的水手直接开向了更危险的山间水道。幸而大量舟船陆续驶来后，能看出都是质量过硬的商用船只，很是坚固，有的还带着沿河贸易的货物。

    往来船只带出大量平民，也减轻了陆运压力，减小了鱼系等水官的后顾之忧。

    吴一和积云在货船的标记上隐约看到个“宋”字，而后又仔细去看各个船只，船舷上或清晰或模糊，大部分都印有宋氏标记。船员告诉他们，这些船只都是芝草富商从全国各地调运而来，有的还来不及卸货就被要求立即折返参与救灾，不知要造成多大损失。

    征集各大商号的船只参与救灾，随时可能倾家荡产，也多亏芝草宋氏带头，全国各地商号才纷纷响应，出钱出粮的也有不少。朝廷的赈灾物资管住了灾民的大头，但总有流民还来不及等到集中救援，若无这些民间救援力量，怕也要多上许多水鬼和饿殍。

    吴一和积云追问这带头的富商具体姓名，那船员只是摇摇头，说，老板不许透露她具体名姓，早前台辅拼命救下她家孩子，她也要全力救下台辅的子民。

    当晚，吴一和积云找了块安全的野地露宿，提笔记录今日见闻。吴一全文未提宋氏全名，积云问他为何，他说，若扶摇不愿透露姓名，不愿替刘王和刘麒惹来非议，那就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在为国家尽绵薄之力。

    而后，暖衣阁小报第一期阮水救灾专刊付梓，朝廷救灾举措、军民齐心抗洪、灾民安置情况等被一一列举，细节详实，鼓舞人心。

    也是那晚，野地里还能听见瓢泼大雨的噼啪声，积云问吴一，为何经历九死一生，仍未跟着“蚀”回家，甚至还劝得目章出来作证。

    吴一笑了笑：“如果当时我跳进漩涡中，也许能回到昆仑，也许就此葬身阮水，谁知道呢。但目章当时在水里，一点都不想活下去的样子，如果我不朝他伸出手，他就一定会死。”

    “他生无可恋，为何却抓住了你伸来的手？”

    “我对他说，我，你，芙蓉，相柳，都很想帮他。君王和麒麟都选择了他，他有什么理由放弃自己？有什么理由替溪县的所有半兽放弃触手可及的未来？”

    “……如果你能回到昆仑，一定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执笔人。”

    吴一摇头：“在昆仑，我只是个很普通的读书人，有微小的新闻理想，没有经历过大的磨难，我只是有生而为人基本的同理心而已。”

    “永远回不去了，不后悔吗？”积云问。

    “吾心安处，即是故乡。”吴一答。

    两人相视一笑。

    吴一说：“而且，我还有你，有我的理想，还有芙蓉和相柳这些朋友们。我在这个世界，也拥有了很多东西。”

    积云笑：“那么，早些睡，明日还要赶往开阳。”

    相柳强撑病体，载着芙蓉到达开阳。

    麒麟载着君王甫一出现在水患最严重的大堤上空，便引来了全体河工的惊呼。堤上水官有余裕者纷纷下拜，仿佛看到了救星。

    麒麟给君王和自己施了咒法，雨点再是密集，一人一兽身上也滴水不沾，迎着烈烈狂风，君王衣袖翻飞，竟如方外之人。

    高空中，黑麒麟不言不语，坦然坐在麒麟背上的君王悲悯地俯视水情，河中蛇影暗潮涌动，但河工们无一人退却，筑堤工作有条不紊。

    天空中黑点渐密，是腾蛇招来蛊雕。

    黑麒麟岿然不动，只见空中乌云密布，雨点密集，突然电闪雷鸣，无数闪电朝着蛊雕劈去。妖魔不及作乱，便被无尽的天雷劈得焦黑，哀鸣着坠落阮水，被涛涛大河吞没。

    而后麒麟和君王降落大堤之上，鱼系在雨中行完礼，连蓑衣都没时间扶正，就上前汇报水情。

    “截至目前，开阳周边受淹乡镇一十二个，农作物受灾面积约九千八百亩；城内三座大桥封道，三个码头受淹，提防水毁四百余处；城内居民转移四千余人。开阳全体官员分赴各处参与抗洪，淇州上下共发动巡查人员近万人，在开阳排查隐患千余处；目前已垒沙包五千余个，准备沙袋万余只，泄洪区设置卡口八个。各方人员和物资已分批到达开阳，但……开阳周边多处河道拥塞，炸堤泄洪乃必行之举！”

    她说得又急又快，从怀里掏出被雨水淋得发软的折子，上面详细列着请求炸毁的部分拥塞口清单。

    芙蓉斥道：“事态如此紧急，这份折子居然要你亲自递到我手里？！此时此刻郡守州侯还不敢决断？属地官员不见君王金印不敢执行你的命令？”

    鱼系沉默，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双手递出那份折子。

    芙蓉亦沉默，拿出君王金印，看也不看地边盖印边说：“我全然信任你的判断，为了百姓，你说炸哪里，我就同意炸哪里。”

    鱼系一拿到盖了印的文书，转身就跑下大堤，跑着跑着还嫌蓑衣碍事，竟一把甩了开去。鱼系跑远了后突然想起什么，停步回头大声喊道：“主上，开阳城中百姓寥寥，却聚集了一批外地文人，很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