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变4

    那不速之客裹挟着黑雾与阴风蹿进屋内，虎身盘踞在正门挡住出路，骨翼大张几乎占满房间，凶光毕现的头颅上横亘着一条刀疤，是高塔上那只穷奇。

    “又是你。”相柳平静地说。

    那穷奇在屋内来回踱步，目光在芙蓉和相柳之间徘徊，似是在决定先吃掉谁。

    相柳问：“在山中引得我们迷路的是你，招来暴雨把我们逼进直阳的也是你，你徘徊在此，究竟意欲何为？”

    穷奇停下脚步，嗤笑道：“穷奇与恶念为伍，嗜食善者，这直阳对我来说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

    相柳蹙眉，了然道：“你是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在直阳兴风作浪。若没有你，不会有无辜少女迷失深山被卖入风月之地，不会有阿翠求告无门走投无路纵身一跃，不会有芙蓉当街被拐险些葬身此地。恐惧绝望，不甘愤恨，种种恶念，你可吃饱了？”

    穷奇理直气壮地说：“没有。我发现了更好吃的东西，比如你，比如你身后的姑娘。”

    相柳冷笑：“高塔之上你便知我是何人，你确定自己有本事吃掉我？”

    穷奇刷地扇动翅膀，引起狂风阵阵，狂妄道：“你若要跑我自然追不上你，可你和你身后的姑娘，总要留下一个！”

    相柳一振衣袖挡在芙蓉身前，自虚空中抽出虚无之剑，手挽剑花于身前划下一道剑气。凛凛寒意割破地毯，形成一条界线，他说：“越过此线，你必死！”

    穷奇不再废话，亮出利爪朝相柳扑来。相柳身形不动，稳稳站在昏迷不醒的芙蓉身前，扬声召唤使令：“鸿昭！敖因！”

    两个黑影自两侧飞速蹿出，一个一边咬住穷奇双翅，巨大的冲击力撞得穷奇节节后退。

    转眼间三只妖魔战到一处，屋内桌椅板凳被妖魔硕大的身形压得四分五裂，花瓶摆件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三妖酣战招招见血，但穷奇确实没法越过相柳划下的界限一步。

    穷奇毕竟是上古凶兽，以一敌二也不落下风。它见相柳护着芙蓉不肯出战，心知这样下去别说吃rou，怕是连一口血都喝不到。它边与英招和傲因厮杀，边以语言相激道：“你说我徘徊直阳兴风作浪不假，可把此间种种全部栽到我头上却是没有道理。明明是因为柳国失去君王久矣，王座空悬人心思变，所以才滋生妖魔和恶念。这一切都是因为没有王！都是因为你！”

    相柳振衣挥开袭向芙蓉的罡风，声音依旧冷淡：“休拿君王虚位说事！直阳人恶念丛生方才滋生妖魔，你来之后为了口腹之欲继续鼓动人性之恶，是直阳人坏到招来了你，而你怂恿他们走向更深的黑暗，有没有君王都一样。”

    相柳神色平静根本不上当，穷奇恼羞成怒，猛然发力甩开鸿昭和敖因，低声嘶吼着向相柳扑来。

    相柳挥剑格挡，一剑挑开穷奇尖利的骨翼，又向前刺出凛然一剑，直逼穷奇眉间。

    穷奇振翅急退，掀起屋内残破的桌椅，背脊重重撞上房梁，直把屋子撞得一阵摇晃。

    相柳一剑不中也不再追，足间轻点廊柱借力回身，轻飘飘落回界线之后，虚空之剑回防身前，站在芙蓉身边寸步不离。

    鸿昭敖因趁机补位，压住穷奇再次战成一团。

    打斗间隙里，相柳担忧地回身去瞧芙蓉。芙蓉蹙眉沉在黑暗中，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血已经干涸了，一块一块地凝结在她的头发上，满身狼狈。

    穷奇抓住相柳这一晃神的功夫，虎尾卷起地上的瓷器碎片便朝芙蓉射去。

    耳边劲风袭来，相柳头也不回提剑格挡，当当当地弹开好几片碎片。

    碎片蕴含千钧之力，相柳挡得住一片两片，后续还有十片百片，只要有一片击中芙蓉，rou体凡胎的姑娘便会被击成rou泥。相柳又叮叮挡下十数碎片，渐渐有些捉襟见肘。他深知杀一个人比保护一个人容易一百倍，即使两只妖魔共同牵制穷奇，可上古凶兽绝非浪得虚名。况且这屋子如此狭小，三只大妖根本施展不开，稍有动作便会撞翻屋内陈设，更有甚者弄得屋宇摇晃，几欲坍塌。

    相柳面色几经变幻，突然反守为攻，凝神静气，将nongnong杀意凝聚剑尖，平直递出一剑，以必杀之势直指穷奇眉间。穷奇振翅闪避，连连后退数步，相柳却突然收剑回身，抱起芙蓉朝窗外跃去。

    可他快，穷奇更快。

    穷奇借着后退之势后腿一登，沿着墙壁攀上房梁，飞扑向芙蓉和相柳。穷奇身躯硕大，刻意展翼阻拦之下，硬生生将翅尖横亘到相柳面前。相柳去势一顿，当即变招将芙蓉改抱为推，重新抛回床上，自己迎面承受穷奇翅尖罡风，被振得后退几步，重新退回床前。

    穷奇一击得手，鸿昭和敖因的杀招已紧随其后，不得不收翅回防，转身蹿到房梁之上，硕大的虎身当即把房梁压得摇摇欲坠。穷奇突然嘿嘿笑道：“世所罕见的黑麒麟也不过如此。你看看是你抱着那姑娘跑得快，还是我把这房子弄塌得快。”

    相柳僵住，神情莫测地抬头与穷奇对视。

    鸿昭和敖因无法短时间内战胜穷奇，他若独自一人，有自信在穷奇发难之前离开屋子，可带上芙蓉？如果慢了一步，芙蓉必死无疑。

    穷奇桀桀怪笑道：“你可以丢下她独自逃跑，亦可以保护她同她一起死在这，或者，你放弃抵抗，我吃掉你，让你的使令带这姑娘走。”

    相柳神色不变：“休要蛊惑人心。你让我选我死还是芙蓉死，便是让我内心承认你已占据绝对上风。其实我还可以选择放弃保护芙蓉，然后以十成把握将你斩于剑下。”

    穷奇哈哈大笑：“若是如此，你刚才何必保护她？”

    相柳一哂，干脆地离开芙蓉床前，一身轻盈地走近穷奇：“你挑唆官员相信黑麒麟嗜血、沾染处女血才能升官的传言，那你必然知道，坊间盛传先刘王乃麒麟所杀。我连君王都能舍弃，又何况一个小姑娘？”

    穷奇一噎：“这些传言可不是我说的，我不过小小地加工了一下。”穷奇停了一会儿，铜铃般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突然阴笑道，“今日你我已是不死不休之局，我想逃跑你也必然不会放过我。你若放弃保护这小姑娘也好，我吃了她，便是死了也不是只饿死鬼。”

    相柳低笑一声，负手踱步，果真不再关心芙蓉生死，他好整以暇地站定在穷奇面前七步远，目光凝定地与它对视，缓缓道：“可惜，我平生最恨被人威胁。”

    话音未落，穷奇脸色大变，扑腾着翅膀振翅欲飞，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绑缚于房梁之上。它恼恨地嘶吼起来，刀疤狰狞，利齿森森。

    相柳毫不畏惧，肃然直视穷奇，目光直射它心底。他左手放在腰部状似手扶剑鞘，右手并指成剑，虚无之剑重新出鞘！紧接着，相柳手捏剑诀于胸前划出四纵五横，口中轻吐九字真言，一字一顿，瞬间引起四周罡风烈烈。

    穷奇猛力挣扎，撞得屋子再度摇晃起来，眼睛被迫与相柳对视之后，再想武力反抗已是徒劳无功，它只得拱起脊背硬着头皮与相柳展开精神角逐。

    鸿昭与敖因掠阵两旁，进可撕咬穷奇，退可保护芙蓉，场面登时逆转。

    折服之阵自地面缓缓亮起。

    穷奇自以为胜券在握，却在志得意满之时被相柳引入折服之阵中。这场对视若它输了，被相柳唤出妖魔本名，便要成为相柳使令，受契约之力约束，它绝无可能再伤害任何人；若它赢了……它会赢吗？

    ——相柳选择用收服使令的方式釜底抽薪，谁生谁死的难题迎刃而解。

    虚无之中，甫一对视，穷奇便被相柳强悍刚烈的气势压得抬不起头。相柳的目光中有山海万丈，高天孤月，也有民意滔滔，尸山血海，万千意象凝聚成一只硕大的黝黑神兽，额间犄角枝丫丛生，头顶天，脚踏地，睥睨一切，包括穷奇。

    虚空之中感受不到时间流逝，微风仿佛吹过沧海桑田，常世又仿佛只经历了眨眼一瞬。

    鸿昭和敖因不安地徘徊，芙蓉痛苦地半梦半醒，一人一妖仍在对峙。

    “你的本名，是自己告诉我，还是我来念出来？”相柳突然淡淡问道。

    言罢，穷奇浑身毛发倒竖起来，妖魔本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相柳看穿。它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脱折服之阵，震得房梁阵阵掉灰，可那头相柳兀自岿然不动，法阵光辉牢牢束缚住虎身的妖魔。

    要说穷奇也是生于天地的异兽，徜徉黄海称霸一方。它一向过着除了天地自己最大的日子，它敬畏宇宙洪荒，敬畏死生无常，敬天敬地也敬自己，这般精神境界与相柳对视又怎会毫无一战之力？

    穷奇的自我怀疑只是一瞬，相柳唇角悄悄勾起。

    同样的心理暗示，穷奇会用，他也会用。

    虚无之中，穷奇眼前那硕大的黑麒麟渐渐变得更大，大到头顶破天、脚踏破地，大到可以轻易碾死它。它所敬畏的一切触及这只黑麒麟便烟消云散，那神兽四周再无所谓意象，所有意象都将被它吸收同化，变成它成长的养分。

    ——衬得穷奇越发渺小。

    穷奇嗷嗷低吼，眼中世界只剩天地、虚无、它和它。

    黑麒麟悲悯地低头凝视它，从它身上汲取到的力量变成一束束蓝光汇聚于犄角之上，悄然生发出一支支幽蓝的花朵。

    这花朵依附于麒麟犄角，却也开得顶天立地。

    一瞬间，穷奇明白了，它依附天地、存于天地、徜徉天地，而它对手的本我撑起天地。它敬天敬地敬自己，可它的对手，先敬自己，而后才是天地。

    它败了。

    穷奇的嘶吼声低了下来，折服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相柳眸光寒冷，嘴角似笑非笑，轻声念诵咒文：“神敕明敕，天清地清，神君清君，不污不浊，鬼魅降伏，阴阳和合，急急如律令！”

    穷奇心神动荡，防线溃败如流水，很快放弃抵抗，被对方叫出本名。

    “六月。”

    契约成立。妖魔折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