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一生真伪复谁知

    第七十一章　一生真伪复谁知？

    众人相顾骇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殷月城说道：“死人怎么会站起来呢？老仙，你老实交代，你进宫之前是不是吃了什么致幻仙丹？”

    百草老仙极为不愿回忆当时情景，眼神浑浑噩噩的，浑身瑟瑟发抖，说道：“不，不是我……那是巫术……是邪法……”

    鄢雨空轻声说道：“想必是棺材里布置了某种对付盗墓贼的机关。若是有人打开棺盖，机关就会启动，把公主的尸首推起来。墓室之中光线黯淡，盗墓贼一惊之下，还以为公主诈尸，定会吓得落荒而逃。但……那时棺材还好端端厝在寝殿中，这机关怎会无故自启？”

    谢雯卿说道：“莫非公主并没有死，只是难产之后气息闭塞，大家误以为她死了？”

    梁靖阳说道：“只有内家高手才能闭息那么久而不憋死，公主又不会武功，哪有此事？”

    殷月城见他反诘谢雯卿，立即出面维护，说道：“那你有何高见？”

    梁靖阳摇头说道：“我不愿胡乱揣测，且听叔公接着讲下去。”

    百草老仙脸上肌rou剧烈抽动，说道：“我看到公主站起身来，那真是三魂去了六魄，僵立原地，再也动弹不得。

    “我眼前一阵发黑，但又看得清清楚楚：公主一丝不挂，浑身血污，孕肚高高隆起，两腿之间还晃晃荡荡垂挂着一团血rou……

    “棺材里的绿火漂浮起来，汇聚在她的身前。原来不是棺材着火，而是她手里拿着一支火炬。她一头乌发长长地挂在脸前，那诡异至极的绿焰，摇晃不定地照在她血呼邋遢的身上，真是……真是……

    “我不敢再细看下去了……她……她摇摇晃晃站起来了……

    “我厉声哀嚎，腿肚子软成了烂泥，砰咚一声跌坐在地，右手不自禁地放脱了夜明珠。那夜明珠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出去，撞到棺材，发出登的一声脆响。

    “夜明珠的光芒射到公主脸上，公主浑身一颤，口中发出嗬嗬之声，身子用力扭动，似乎很是惧怕光芒，想要拼命躲开。可她四肢非常僵硬，就好像一只做工差劲的木偶，每一个动作都要花费好大力气。

    “我瘫软在地，连闭上眼睛的力气都没有，眼睁睁瞧着她扭动着转过身子，背对着我站在棺材里，口中咕咕哝哝的，不断发出野兽呜咽的声音。

    “我呆呆看着她，猛地想起皇兄临走之前交待道：‘你把珠子藏在怀里，她不能见光的。’一瞬间，我心里什么都明白了，皇兄早就知道公主会复活，他……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把公主变成了一具僵尸！　”

    众人愈听愈奇，殷月城忍不住就要反唇相讥，但怕惹得老仙暴跳如雷，不肯再继续“说故事”，只得咬紧嘴唇。一双明艳妩媚的凤眼中，已经露出不以为然的眼色。

    百草老仙浑然不觉，似乎回到了当年那座幽暗恐怖的大殿……

    只见百草老仙霍地站起身来，伸手指着大厅里一只一人高的彩绘大花瓶，说道：“当时棺材距离我就这么近，我生怕公主跳出来咬死我，我rou体凡胎怎能斗得过僵尸？

    “幸好公主始终用背心朝着我，站在棺材里一动不动。我那时脑子中一片空白，什么聪明智谋都忘到了九霄云外。我想她才起尸不久，还没有完全变成凶煞恶尸，我……我须得先下手为强！

    “进宫面圣不能携带兵刃，我手无寸铁，便站起身来，一步步靠近棺材，伸出双手，就要扼死了这个僵尸公主！”

    百草老仙一边说着，一边疾步快行，走到大花瓶之前，伸手就要掐住瓶颈，但双手悬在空中，始终没有真的动手，颤声说道：

    “我打定主意要杀了她，可我的手不断发抖，说什么也不敢碰到她的肌肤。那时公主和我相距极近，我能从她背后看见绿火燃烧，火光吞吐不定，好像一条条毒蛇盘踞在她胸口。

    “我心想，这绿火奇形怪状，定是公主变成僵尸的关窍，只要灭了绿火，就能灭了僵尸！”

    说到这里，百草老仙转身急奔，一边跑，一边喘气叫道：“我心里有了这么个主意，登时精神大振，俯身捡起夜明珠，奔到桌子之前，抓起一只茶壶，掀开壶盖一看，所幸还有满满一壶茶水！”

    他作出双手虚捧的姿势，快步绕到花瓶前面，说道：“我就这么捧着茶壶奔到公主面前，隐约看见她脸色青白，嘴唇发紫，果然是僵尸的模样。我不敢抬头直视她的脸，只是盯着她胸口那一丛丛碧绿鬼火。这时我才看清，原来她拿在胸前的火炬，是一柄黑色的木头剑。”

    众人不约而同齐声惊呼道：“玄武剑！”

    百草老仙说道：“是，确实就是玄武剑……但当时我可不知道，我还以为那是什么做法的道具，就像道士用的桃木剑。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茶壶就要浇灭了绿火。突然有人大喝道：‘你做什么？’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正是皇兄奔回了大殿，跌跌撞撞冲到我身边，又喊道：‘你要干什么？快走远点，别靠近她！’

    “我见皇兄五官扭曲，面目可怖，吓了一跳，双手一颤，茶壶落地，碎成无数碎瓷片，茶水流得我满脚都是。

    “皇兄怒不可遏，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却像是遇见了救星，反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他拼命往外跑，急道：‘皇兄，公主含恨而终，化作厉鬼僵尸了！你快走，我来对付她！’

    “皇兄一怔，神色转和，摇头说道：‘兄弟，你不明其中缘故，难怪会害怕成这样。来，我说给你听。’他强拉着我走到公主面前，指着那黑木剑说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我哪敢抬头看她？低着头央求道：‘我不知道！皇兄，你有什么话，咱们出去再说罢！’

    “皇兄微笑说道：‘我原先也不知，原来咱们皇宫内库中藏有此等神器，还是吉珠儿说给我听的。那时她怀有身孕，屡发热症，你不肯给她拔除病根——’

    “我虽然惊恐得肝胆俱裂，还是忍不住驳斥道：‘她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子，我又不是天皇老子，可没那个本事给她拔除。’

    “皇兄不理我，继续说道：‘你不肯帮忙，宫里的御医也不济事。吉珠儿连续多日高烧不退，迷迷糊糊之间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皇兄他……他那时言语有些混乱，我跟你们转述好了。

    “原来，吉珠公主生前给皇兄讲了一个鲜为人知的传说，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咱们中原还四分五裂、群雄逐鹿，西域大漠之中，某个地方有一片绿洲，绿洲中生着一棵黑漆漆的大树，不生叶、不开花、不结果，宛如黑铁打造的雕塑，但又分明是活树。春夏秋冬，年复一年，树干不断拔高，枝干不断变粗。

    “有好事者前去研究，发觉那黑木树质地神奇，刀砍砍不断，火烧烧不烂。即令旱季，水源枯竭，那黑木树也绝不会渴死，仍然不断生长，当地人谓之为神仙化身。

    “有一位中原的武学高手躲避战祸，携爱妻来到大漠隐居，听闻当地有异木奇葩，便在乌木树下结庐隐居。

    “这位高手幽居大漠，闲来无聊，又听说那乌木树刀枪不入，有一天突发奇想，一掌拍中树干，掌风中挟有雄浑内力。他想试一试自己的功力，能不能震断了那黑木树。

    “哪知他的内力传入树干，却像是水滴入海，登时消融不见，而且树干上竟然生出一股雄浑反力，倒好像黑木树回敬了他一掌！

    “那武学高手万万料不到树木也会还手，且内力如此强劲！他来不及防备，黑木神力就如汹涌波涛冲入他体内。霎时间，他浑身轻飘飘又沉甸甸的，四肢百骸说不出的安泰舒服，功力竟然大有进境。

    “那武学高手大喜过望，心想这黑木树原来是练功至宝，就好像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聚宝盆，于是每日都双手抵树，运转内功，练功吐纳，勤练不缀。

    “他不断吸纳黑木神力，久而久之，内功越来越强。他的妻子看见他，总是说他白头发少了，黑头发多了，皱纹变少了，越来越年轻了。

    “那武学高手揽镜自照，果然如此，心中暗想，黑木树既然长生不死，自己用其神力练功，说不定这般好处就能转移到自己身上，更是欣喜自得。

    “如此过了十多年，那武学高手愈发青春年轻。但他妻子不会武功，日渐年迈衰老，终于有一天寿终正寝。那武学高手伤心欲绝，忽然想到乌木树神奇至极，不似凡间之物，既然能助人永葆青春，说不定可以救活爱妻！

    “须知用黑木树练功，首先要把自身内力输入树身，才能激发黑木神力。你输入一分，黑木树还你一分，无穷无尽持续输入，自身内力与黑木神力在树干中形成循环，便能持久练功。

    “那武学高手的妻子已死，自然不能自行练功。那高手就把妻子尸首搬到树下，让她双手摁住东面树身，自己则绕到西面，盘膝坐下，双手抵树输入内力。待黑木树中反弹黑木神力，他并不纳入自身气海，而是引导其传入妻子掌心。

    “那高手只输出内力，却没有新的内力增补进来，不多时就丹田空虚，筋疲力尽。他一心要复活亡妻，只得咬牙坚持。

    “如此过了整整十二个时辰，黑木树忽然无火自燃，树干烧起熊熊大火，焰作碧绿，诡异至极。

    “那武学高手单独练功之时，从未见过如此怪状，吓了一跳，内息登时走上岔路，丹田疼痛难当，双手放脱了树干，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幽幽醒转，发现绿火熄灭，黑木树一如往昔，似乎刚才一切只是一场梦。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绕到树后一看，妻子的尸首竟然不翼而飞！他先是一惊，旋即听到茅屋里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他的妻子居然活转过来了，正一步步向他走来！”

    殷月城听得心驰神摇，问道：“然后呢？他们这对夫妇岂不是长生不老了？”

    百草老仙说道：“这故事是公主说给皇兄听的，她说到这里就结束了，又和皇兄说起，大周皇宫里藏有一柄黑木剑，就是用神奇无比的黑木树做的。公主求皇兄把黑木剑赐给她，黑木树连死人都能救活，治愈她的先天热症更是不在话下。”

    众人听到这里，心里都想：“罗华国公主果然是冲着玄武剑来中原的。罗华人故意送个体弱多病的公主过来和亲，骗得显宗皇帝宠幸，再徐徐图谋玄武剑，这一招好生阴险狡猾。”

    殷月城说道：“先帝那么宠幸公主，想必二话不说就把玄武剑赐给她了。”

    百草老仙说道：“不然，皇兄当时问公主道：‘连朕都不知道宫里有这么个物事，你怎会知道？’

    “公主不肯回答，只是说道：‘大丈夫一言而决，我就是要玄武剑，你给还是不给，说句准话罢！’

    “皇兄又追问了几句，公主大发脾气，怒道：‘你根本就不顾我的死活，我不要给你生孩子了，一尸两命死给你看好啦！’

    “皇兄想她孕中愈发暴躁，只得好好哄她，于那黑木树的传说压根儿没放在心上。

    “直到公主果真难产而死，皇兄伤心彷徨之余，忽然想起这个传说，心道：‘黑木树既然有起死回生之效，我何不在吉珠儿身上一试？就算她不能复活，我也算是成全了她生前的心愿。’连忙派人去禁宫内库调出玄武剑，又屏退众人，独自与公主尸首共处一殿。

    “皇兄跟我说，他起初看到黑木剑貌不惊人，好生失望，但拿都拿来了，姑且试他一试。于是他让公主的双手握住剑柄，自己则拿住剑尖，运转帝释大乘心法，将纯阳内力送至剑身。

    “其实皇兄这是走投无路、放手一搏，心里没抱一点希望，却没想到当他的内力输入剑身，黑木剑果然生出反力！原来黑木剑的传说是真的！

    “皇兄这一喜当真是非同小可。他贵为皇帝，平日养尊处优，内功练得极为平庸，但帝释心法精妙绝伦，他体内真气不断流失，丹田中却源源不断生出新的真气，充盈丰富，无穷无尽。

    “皇兄竭力向黑木剑打入内力，又摸索着引导黑木剑反激的神力，一缕一缕输入公主的掌心。如此过了十二个时辰，皇兄累得浑身虚脱，再也支持不住的时候，黑木剑陡然烧起丛丛绿火。

    “这么一来，更是印证了前人经历，皇兄甚为喜慰。无巧不成书，我刚好就在此时前来探视。皇兄疲累至极，一时无暇和我解释这许多，便匆匆忙忙将公主连同黑木剑一同放入棺椁，虚虚合上棺盖。待我进殿，他又嘱咐我好好照看公主，自己则下去偏殿歇息，满心盼着自己一觉醒来，便能和公主重会。”

    殷月城调笑道：“呆木头，瞧不出来，你爷爷还是个重情重义的好情郎啊！”看了皇太后一眼，笑道：“你老人家恐怕不能苟同了。”

    皇太后略觉尴尬，梁靖阳安慰道：“奶奶，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孩儿一样豁出性命救你。”

    皇太后露出慈和嘉许的眼神，说道：“好孩子，奶奶也是一样。”

    百草老仙说道：“小美人，你说我皇兄有情有义，但当时情景下，我听他这么一番解说，当真比见了鬼还要害怕，急道：‘皇兄，你失心疯啦！你好瞧一瞧公主的模样，你还以为她起死回生了吗？她分明是变成僵尸了，咱们须得快快灭了她，免得这凶煞女尸祸乱宫廷！’

    “皇兄转喜为怒，板起面孔呵斥道：‘好小子，你对你嫂子这般无礼！她……她才从鬼门关回来，自然要慢慢适应阳间。再过几天……再过几个月，她一定能恢复如常。‘

    “皇兄话是这么说，其实心里也在犯嘀咕，眼神不自觉望向公主。我心惊胆战，也转头瞧去，只见公主仍然站在棺材里，手中黑木剑不断燃烧绿焰。她瞪着一双惨白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二人，双眼便似两粒冰珠，毫无半分神采。

    “皇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见她并无异动，松了一口气，说道：‘等到绿焰熄灭，想来就能大功告成。在此之间，你别去惊扰她。’

    “我急得不行，头脑中迷迷糊糊的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让皇兄守着这么一具女僵尸过日子！’于是说：‘大哥，你狠不下这个心，兄弟替你动手！’俯身捡起一块又尖又长的茶壶碎瓷片，抬手就往公主咽喉刺去！

    “皇兄大惊，说道：‘你敢行刺我的爱妃？’伸手一格一扭，我手腕立时剧痛，但我一心要杀僵尸、救皇兄，当下强忍痛楚，双指一弹，瓷片如利箭般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正好插入公主的心口！”

    殷月城笑道：“公主殿下才死了一回，又死了第二回，真是倒霉透顶。罗华人和你们汉人牵扯在一起，果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百草老仙面色惶恐，说道：“她……她没有死啊！那瓷片深深插入她的心脏，直没及顶。她胸口登时涌出一片鲜血，可是她仍然呆呆站在那里，眼神迷茫，头颅转来转去，似乎浑然不觉得痛似的。

    “皇兄惊得呆住了，口唇颤动，想要说几句话圆场面，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看到公主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连他都不能继续自己骗自己了！

    “而我……我接二连三遇到这等诡异可怖的情景，终于支持不住，大叫一声，转头就跑，出了皇宫，奔回我的王府，旁的东西一概顾不上了……”

    百草老仙长叹一声，说道：“你们几个娃娃给我评一评道理，我豁出性命‘刺杀’公主，即便不算有功，也不能算有罪罢？公主确实是变成了僵尸，我没冤枉她罢？否则天底下哪有活人被捅了心窝、仍能行动自如？”

    殷月城脸色一白，心里一个声音大叫道：“裴冷魄！”

    梁、谢、鄢也都想到了殷月城独斗裴冷魄的情状，据殷月城所说，当时他一剑捅入裴冷魄的心脏，裴冷魄却不毙命，反而口喷蛇毒伤了殷月城的双目，岂不是和复活的吉珠公主一模一样？

    众人交换了个眼色，心底直冒凉气，暗道：“事情愈发扑朔迷离了！”

    百草老仙没察觉到他们脸色古怪，接着说道：“仁华方才说道，吉珠公主死于难产，遗体送回故乡安葬。我逃出皇宫没过两天，宫中传来消息，也是如此说法。我一听，皇兄既然把公主遗体送回罗华国，那自然是痛下决心，用其他手段料理了这具僵尸。

    “我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想到我‘刺杀’皇兄的爱妃，直截了当戳破黑木剑的谎言，毁去了他救活公主的全部希望，对他实在太过残忍……

    “我自觉无颜面对皇兄，同时又很生他的气，觉得他死了小老婆，变得疯疯癫癫，行事不能以常理度之。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我怕他秋后算账，还是趁早溜了的好，于是离京出走，并且立下誓言：百草老仙从此出家求道，再也不见皇室的人了。”

    众人这才明白，为何百草老仙自逐于山野草莽，皇太后叫他当众陈明当年往事，他又支支吾吾不肯说，原来他愧对兄长，始终没有解开这个心结。

    殷月城更是想深了一层：“老仙年轻的时候钻研求仙术，似乎只是王孙贵族随意打发时间，后来却是真正着了魔。说不定，老仙拼命倒腾仙丹灵药，就是为了破解长生不老、起死回生的真正奥秘，以偿皇兄夙愿。”

    想到这里，侧目见百草老仙白发苍苍，泪光莹然，忽然很是同情他。这个性子单纯随和的老人，一辈子都在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

    转念又想：“倘若我殷月城的至亲之人死了，我也会像显宗皇帝这样发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