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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狐狸的关东煮

    第四十四章 狐狸的关东煮

    十一月里,天气渐渐凉了下来,虽然并非是冬季里那样的寒冷,然而气温也是偏凉,尤其是早晨和夜晚的时候,更是凉沁沁的,如同浸在泉水中一样。

    这一天晚上,餐桌上一口铜锅正在冒着热气,归杭趴在桌边,用手拍着桌面连连叫着:“黑轮,黑轮!”

    何坤将几枚鸡蛋丢进去,用勺子搅动着里面的食物,听了归杭的嚷闹,不由得微微一笑,归杭这孩子虽然总有些天真无邪的样子,比起jiejie来,明显有一点思维单纯,不过倒是个很能接受新鲜文化的,对于国语的“正统”并不是很坚持,跟着闽南同学学了半口的闽南语,把蟑螂叫做“家蛇”,打开电风扇叫做“打开电荒扇”,关东煮在日文里叫做“おでん”,跟闽南语的“黑轮”发音类似,于是他日常对于这种食物要么叫做“おでん”,要么叫做“黑轮”,独独很少称作国语的“关东煮”,颇有一点本土化的意思。

    这个时候,门一开,松龄回来了,她进了门便将书包丢在沙发上,闷闷地坐在那里,何旭一看,就知道女儿遇到了一些事情,连忙问道:“松龄啊,发生了什么事?和同学吵架了吗?还是老师说了什么?师长的教导要好好遵从,虽然有时候可能会稍稍严厉了一些,可是只要说得有道理,就要遵行。”

    松龄摇了摇头:“不是的。”

    何旭坐在她身边,搂着女儿问道:“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呢?松龄啊,有什么事不要埋在心里,说出来才好,这样深深地发酵,很伤自己的。”

    松龄默默地盯着地面,过了一会儿终于说道:“今天我走在街上,要去买文具,路上一个男孩子碰坏了人家摊子上的东西,却说是我弄坏的,那位阿伯就很凶地对着我说话,而且也不肯听我解释。”

    “那最后你是怎样办的?”

    “他们都是讲的一口本地话,听着不太像是闽南语,倒好像是客家话,我根本听不懂,但是看他们的样子也知道说的是什么,于是我就用日语对着那位老伯说,那阿伯转过脸来又去问那个男孩,那男孩子就不言语了。我真的是很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明明是自己闯了祸,却要推给别人,如果不是我恰好能讲日语,都没有办法辩解的,真是太过分了,欺负人家不懂本地话。”

    何旭听了也十分恼怒,她是最讨厌那些无赖耍滑头的人,而且还煽风点火,搅乱事情,于是眉毛便立时竖了起来,不过转念便想到自己如今是对着女儿,于是何旭压了压心头的懊恼,尽量平和地说:“语言不通,有的时候难免有误解,好在你可以用日语和他们解释,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便不要再想了。”国军和共军倒是语言相通的,然而也仇恨成这个样子。

    松龄却仍是有些愤愤的:“我就是不明白嘛,难道没有自尊的吗?干出这样的事情来,要是有一天让我抓住他,我,我……”

    何坤微微地摇了摇头,自己的这个侄女哪里都好,就是有一点不肯饶人,而且刁钻得很,只要让她抓到小辫子,一定会很恶劣地整人。

    青山雅光想了想,说道:“怒を抑へ不満を制すべし。「怒は敌と思へ」と古人も教へたり。一瞬の激情悔を後日に残すこと多し。”应当抑制忿怒,制止不满。古时即有训诫,叫“认怒为敌 ”,瞬间的激动之情,常常会造成许多后日遗恨后悔的事。

    何坤听了这几句话,莫名地觉得有些耳熟,笑着问:“雅光,这是哪本书里面的话?”

    青山雅光这才发觉有些失言,摇着头不肯说,借着拿竹轮的动作来遮掩。

    何坤见他面色显然是发窘,自己的好奇心便也强烈了起来,愈发要将出处挖出来,拉住他那一只袖子,连连地问:“雅光,到底是出自哪个名家的训导?”

    归杭也凑过来抱住他的腰:“舅舅舅舅你快说嘛,快说嘛!”

    青山雅光给这一左一右的两个人磨得受不住,只好红着脸说道:“是‘战阵训’。”

    何坤登时恍然大悟,拍了一下大腿,道:“原来是这个,我就说听着怎么这样熟悉,归杭,你还记得过去看过舅舅的军队手牒的,那里面就有战阵训,现在全都忘记了吧?”

    归杭将青山雅光的腰搂得更紧:“舅舅,舅舅,我要再看一看,让我再看看吧!”

    青山雅光连连摆手:“还是罢了吧。”

    后面的文句可就真的不是很好说了,“军法之所以严峻,实是为了保持军人的荣誉,保全皇军的威信。应经常想想出征时的决心与感激,遥寄思念父母、妻儿子女的真情,万万不可以身试法”,“皇军”这个词能够让人联想到多少惨烈的往事呢?而且皇国军队如今也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日本武装力量叫做自卫队。

    何旭搂着女儿,笑得前仰后合,松龄也给逗得咯咯直乐,本来这姑娘是十分气恼的,此眼前出现这样一幕场景喜剧,心头原本那一点愤愤不平的情绪很快便给冲得烟消云散,觉得雅光舅舅真的是非常有趣啊,而且本以为自己的那一位舅舅是一个很成熟的人,虽然对晚辈有些严厉,但是对雅光舅舅素来十分周到的,今天才知道原来也会恶作剧,做弄得雅光舅舅脸都红了。

    这个时候何哲英一脸慈祥地说了一句:“好了,闹得差不多了,快来吃饭吧,这萝卜和魔芋都已经煮好了。”

    青山雅光将一块蒟蒻吹凉了放进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微微地眯起眼睛,对于他来讲,关东煮里面最重要的不仅仅是柴鱼海带汤和味噌,蒟蒻也是必不可少的风味,萝卜和油豆腐当然是好,不过青山雅光格外喜欢那吸饱了汤汁的蒟蒻。蒟蒻的口感与自己素来眷爱的豆腐不太一样,虽然也是柔软的,然而却十分富有弹性,久煮之后味道醇厚之中仍然带了一种清新,对于青山雅光来讲,蒟蒻在关东煮的素菜之中是第一的,如果只能选择两种食材,那么他就会选择蒟蒻和竹轮,既有山的味道,又有海的味道,植物的素朴与鱼rou的肥嫩融合在一起,很可以令人满足。

    从前在长沙的时候,那个时候战争紧张,很少吃到这样的蒟蒻,来到台湾,不但看到了日本的竹轮,而且还发现了蒟蒻,于是在台北的厨房之中烧出来的关东煮便愈发的有日本风味。

    这时归杭看着锅里面翻滚着的汤汁与食物,说了一句:“这些鸡蛋啦、萝卜啦,真的好像是在泡温泉一样啊!”

    何坤点点头:“好孩子,看来国文课已经学到了拟人这一块。”

    青山雅光听了归杭的这句话,再往锅子里一看,那些上下浮动的竹轮、油豆腐真的好像温泉池里漂浮的一个个人一样,青山雅光眼前不由得便闪现出土鸡城的温泉池里,一个个上下浮动的rou体,对于其他人,他当然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只是一想到何坤那强健匀称的身体浸泡在冒着蒸汽的水中,心头就不由得又有些热了起来。

    松龄吹着筷子里的竹轮,然后一口咬在嘴里,细细地嚼了一会儿,咽下去后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啊!真的是狐狸的关东煮啊,好美味!”

    青山雅光脸上的笑容愈发温暖,眼睛也更加弯弯的了,狐狸的关东煮,那是一个流传于日本的故事,每当灯火明亮起来,闻着厨房里传来的食物气息,这种时候想起这个故事,就有一种格外的吸引力,仿佛看到了深夜中长长的巷子尽头,一间亮着柠檬黄色灯光的小店,店主是一只笑眯眯的狐狸,说起话来胡须一翘一翘,为进店的客人送上超级美味的关东煮。

    外面飘着雪,雪花落在路灯和石板地面上,望上去是白白的一片,客人坐在朴实的木餐桌前,守着面前的这一碗关东煮,配上一点芥末,慢慢地吃着这一份深夜的食物,一块块萝卜鱼丸进入肠胃,身体也渐渐暖了起来,一天的疲惫也逐渐消散,身体和灵魂都得到了抚慰,一点点复苏。

    当她吃过这迟来的晚餐,离开关东煮的小店,回头再一看,已经找不到店铺的影子,原来是一场如梦幻般的奇遇啊,堪称冬夜里的都市传说。

    这样神奇而温馨的故事,自然是最适合发生在京都古老而幽静的街巷之中了,京都夜晚那幽深的巷路,笃笃的脚步声,格外能够传递出一种悠远的意味,发生一点灵异而温暖的事情当然也是不奇怪的。

    这时他蓦然想到,自己真的是越来越多情善感,一个传说居然引起这么多的思绪。

    青山雅光正有些感慨地笑着,忽然听到归杭说道:“关东煮啊,是关东军里面的食物吗?”

    青山雅光顿时捂脸:“不是的,关东军是关东军,中国东北地区的关东州和日本本土的关东地区是有分别的,虽然军舰咖喱是起源于日本海军,但是关东煮不是源自日本陆军,还有我们京都是关西地区,与关东可是不一样的啊。”

    何旭拍了一下归杭的头:“好好吃饭吧,胡说八道什么?”

    松龄笑道:“我还是更喜欢关西,多么美的地方啊,听舅舅说起来,京都与杭州十分相似呢,都好像画中的城市一样。”

    听她这样一说,青山雅光满心欢喜,笑着连连点头。

    何坤看着自己的这个侄子,虽然平时总有点慢半拍的样子,如今才知道联想力也是够丰富,要说一些食物确实起源于军队,比如韩国就有一个部队火锅,听这名字就是和军队有关,再比如军舰咖喱,本来是为了防止脚气病而产生,然而关东煮可是真的与关东军没有什么关系啊。

    吃过了晚饭,清洗了锅具和餐具,一家人分散着坐在客厅里,青山雅光手里拿着一罐啤酒,靠在墙上惬意地喝着,如今在台湾也可以喝到日本的麒麟啤酒,令他不由得想到了从前的战争岁月,那个时候在战地之中,假如能够喝到麒麟啤酒,那该是多么令人振奋的事情,啤酒顺着食管流进胃里,是格外清爽的感觉,仿佛给身体注入新的活力。青山雅光并不渴求战争,只是回想起曾经的往事,情绪不由得便有些复杂。

    旁边松龄和归杭正在热烈地讨论暑假里的日月潭之旅,日月潭的水是多么的清澈,玉山和阿里山又是多么的秀丽,那里的食物又是多么的好吃,这时何哲英轻轻叹息着说:“日月潭的水怎么及得上西湖的水?西湖的水是多么美啊,又是多么的清啊,风吹起湖面的水来轻轻摇荡,看得久了就觉得有一点晕,好像喝了酒一样。乘着船在湖中,水面上不时就会跳起白色的鱼来,还有满湖的荷花,日月潭怎么能比得了西湖?”

    说到这里,她习惯性地转过头来看看两个孙辈,确定她们两个是不是在听着,然后无可奈何地又叹了一口气:“唉,对游弹琴啦,讲给你们听,你们也是想不到的,没有到过西湖的人,根本想象不到西湖有多美。”

    松龄与弟弟面面相觑,祖母的这些话她们从小听到大,简直是耳朵里磨出老茧,只是为了敬重尊长起见,所以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然而那脸上也是没有什么触动,对于一个从来不了解的地方,她们确实难以激发什么感情。松龄给祖母和母亲带着逃亡的时候,还不足一岁,对故乡没有什么记忆,归杭更加是在台湾出生的,连西湖的水都没喝过,姐弟二人对杭州的了解还不如青山雅光多,更不要提对面的那片大陆。

    何哲英不想继续“对游弹琴”,她的目光一转,落在了青山雅光的身上,顿时皱了皱眉,去厨房里热了一杯牛奶,端出来递给青山雅光:“雅光啊,如今毕竟不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不要总是喝酒,要喝就喝一点游来才好。”

    青山雅光连忙直起身体道谢,何坤十分机灵地顺手从他手中拿过啤酒,以便他比较方便去接牛奶。

    于是青山雅光就十分养生地开始喝牛奶,而身边的何坤则将铝制啤酒罐拉环的开口处凑到自己唇边,继续喝了起来。

    看着青山雅光喝着那没有什么杀伤力的牛奶,何坤凑在他耳边悄悄地笑着说:“幸亏母亲没有看到凤霖,否则才要震惊呢。”

    青山雅光噗嗤也是一笑,谭凤霖最令自己钦佩的除了能泡很热的汤,另一件就是他的酒量,在喝酒这件事上,谭凤霖真的堪称是勇冠三军,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他面前红酒白酒啤酒一字排开,仿佛检阅三军仪仗队一般轮着来喝,十分的大将风度。

    与许多日本人一样,青山雅光是喜欢喝酒,但是喝不多,酒量很差,喝一点就会醉,而且喝不了高度酒,因此当他看到谭凤霖把这三种酒混在一起喝,不由得他不震惊了,三种酒混着喝,那效力如同炸弹一般,看着他从容不迫地喝酒,青山雅光简直五体投地。

    何坤看着他,笑着又说:“不过母亲的话倒是有道理的,如今不比少年时,少喝酒的好。”

    青山雅光顿时便有些郁闷起来:“什么嘛,我又不老。”

    何坤轻声地咯咯笑着:“雅光自然还是很年轻的,只是人总是要注意身体的啊。”

    清夜之中,一所小小的房子中,顾清云也正看着灯下那正在作画的青衫女子,那是沅,自己的妻。

    两个人正式在一起到现在有一年的时间,与何旭分开也已经两年了,顾清云并非世人眼中的陈世美,离开的时候欣喜若狂,当两个人办理了离异手续的当时,顾清云心头也有淡淡的怅惘,虽然爱情已经淡去,两个人毕竟共同生活了这么久的时间,就如同左手与右手,纵然没有了那种浪漫的激情,却也如同鱼与水一般的存在,是生活中十分自然的配合。

    对于离婚这件事,顾清云也很费踌躇,沅一直是淡淡的,并没有催促自己,对于作第二任的“顾太太”并不急切,可是顾清云身上带了一点老派知识分子的品格,总觉得这件事不好就这样模糊下去,而且自己对沅的感情也越来越加深,到后来简直是如饥似渴了,每当和沅在一起,总是感到无比的甜蜜,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样美妙,一旦分开就十分想念,如同沙漠中的人渴望甘泉一样。

    刚巧这个时候又给何旭发现了这段地下恋情,于是顾清云终于下了决心,提出离婚,他觉得自己还是负责任的,既然当初与何旭是因为爱情而结合,那么如今两人爱情消退,自己另外又恋上了别人,那么自然是应该对前一段恋情做个了结。

    在离婚书上签字的那一刻,顾清云不由得又回想起当年两个人的恋情,何旭与沅是风格很不相同的两个女子,何旭大胆而浓烈,当年自己就是被她的热情与活力所吸引,只是经过了这么多年,自己所爱的质素终究转移,转向了沅这样的静谧之美。

    沅是一个素净的人,穿着总是白色青色,从上到下的一身,几乎毫无装饰,只是手腕上一枚银色的手表,口袋上插一只帕克笔,整个人都是清清雅雅的,如同山谷中的幽兰,那芬芳都是细细的,淡淡的,若有若无,然而就是这样素淡的风度,却更加令人魂牵梦萦。

    只是无论如何,毕竟与何旭在一起这么多年,虽然爱情已不存在,一旦割裂,仍然是痛,但这毕竟是对两个人来讲最好的选择,顾清云不愿欺骗何旭,起码不愿意天长地久一直欺骗下去,另外对于沅,自己也要有所交代,其实顾清云还是感念何旭的,根据通jian罪的法律,其实何旭是可以告自己与沅的,以何旭那敢爱敢恨的性子,她依据法律这样做也是很可以理解的,不过何旭却只是淡然放手,既然人要走,那么就走吧,大家都不必撕得很难看。

    而去年九月的时候,自己与沅终于结婚,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时间已经够久,离婚的事情已经沉淀下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个时候沅已经发现怀孕,不要说沅不想终止妊娠,就算是她想做手术,由于法律禁止堕胎,也是无法手术的,所以那时必须结婚,后面孩子生了下来,好在母女平安,那孩子倒也省事得很,平时除了吃奶就是睡觉,很少哭闹,两个人才能做一点自己的事情。

    自己这个年纪又作了父亲,其实倒也并不是非常欢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