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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猫咪与蜜橘

    第四十一章 猫咪与蜜橘

    时节由秋至冬,转眼便是民国五十二年的一月,每年在这个月份,似乎都是最冷的时候,青山雅光坐在书店里,手里拢着一个橡胶暖水袋,虽然店面扩大,然而书架也多了起来,密密麻麻空间狭小,所以不好生炭盆的,每年的冬天,他都是穿得厚一点,抱着暖水袋坐在店中。

    这一天的中午,薛福成跺着脚走了进来,一边搓手一边说:“又下起雨来了啊,夏天下暴雨也就罢了,已经是这个时候,还要丝丝挠挠地下雨,偏偏又不肯下大一点,一阵噼里啪啦爽快地下过一场也就好了,硬是要这样淋漓不断的,下的人心烦,要说这雨也和人一样,要是不干脆一点,就惹人厌烦。”

    青山雅光笑着站起来说道:“快将衣服脱下来,在这里晾一下吧,今天没有带雨衣吗?”

    薛福成摇头道:“哪里想到突然间下起雨来了,不想带那么多东西。我和你说青山君啊,冬天里下雨,可是比下雪还讨人嫌呢,我在老家的时候,腊月里好大的雪,那雪都能没了人的膝盖,要说那时候确实是冷啊,没有棉衣都能冻死了人,可是那种时候毕竟身上是干爽的,雪落在身上,拍打一下就掉了,不会化成了水渗进衣服里去,如今是下雨,那雨水都钻进衣服里,湿衣服让人感觉更冷,而且邋遢得很,浑身不舒服。”

    青山雅光接过他脱下来的上衣,盖在暖水袋上,说道:“冬季的时候下雨,确实有一种十分麻烦的感觉,穿着这样的湿衣服,很容易感冒的,快坐下来歇一歇吧。”

    薛福成坐了下来,青山雅光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又给他找出一件衣服来披在身上,薛福成两只手捧住水杯暖着手,絮絮地仍是不住说着:“这哪里是雨水?简直是冰水,好像都能把人冻僵了一样,真仿佛是三九天吃冰棍儿,透心的凉啊,真想喝两盅。”

    青山雅光笑道:“这种时候还是不要喝酒吧,喝酒之后血流得快,反而更冷呢。”

    “嗨,我也只是说说,还是喝一点热汤水吧,青山君,你中午吃些什么?”

    “我吃荞麦面。”

    “哦,就是那边过去两三间那一家么?她家的面确实好,不愧是四川来的,煮的面真是好吃,我最爱吃她家的牛rou面。”

    青山雅光笑着说:“那么我给你叫一碗牛rou面好吗?”

    薛福成连连点头:“多要辣椒酱多加面汤。”

    青山雅光走了出去,不多时便回来,见薛福成正在和一个刚进店的年轻人说着:“我和你说,当学生的可要好好读书,读书不成三大害,不但坑害自己,贻害双亲,还危害社会啊……这里这么多书,你可要好好读读。”

    那二十出头的青年有些局促地说:“老伯,这里招工么?”

    “啊?招工?哦门前是贴了一张纸,青山君啊,你这里要招工的吗?”

    青山雅光看着那学生模样的男生,含笑点头道:“我这里招一名零工,每天下午四点三十分到晚上九点,周日也是一样的时间,你看看时间凑巧吗?”

    那名学生连连点头,还说着尽管放心,他从前也有推销的经验,青山雅光又和他说了薪水,看过了他的证件,便说从今天开始先做做看。

    那学生刚刚离开,邻近店面的女孩子便用托盘送来了两大碗面,那荞麦面倒是还罢了,牛rou面满满一大碗,看上去真的十分豪爽,面条上面铺着两大块牛rou,还有红红的辣椒酱,颜色十分热烈刺激,面汤几乎漫到碗边,白白的蒸汽从红色的面汤表层向上升腾,这样一大碗面吃进去,单是面汤就已经能够让人热到流汗。

    青山雅光拿起筷子,看着薛福成也抄起了竹筷,唏哩呼噜地开始吃面,不由得便笑了起来,虽然是这个年纪,胃口也是好得很啊。

    薛福成果然不多久额头就沁出汗来,他用手抹了一下头上的汗,咧嘴笑道:“真是辣得够爽,一下子就暖和了,这家的老板也是不容易了,能在这个地方做出这么地道的红烧牛rou面,和我当年在四川的山沟沟里吃的差不多。”

    青山雅光眼神有点发直地看着他碗里那红红的辣椒,颇有些担忧地问:“薛君,你吃这样辣的东西,身体不会有些不舒服吗?”

    薛福成乐了,青山雅光这个人就是这样,看到别人吃一点点带辣味的东西,便要担心对方的健康,其实他那个汤色白白的,看着就很没有味道的样子,日本人爱吃的东西,那样子总是看着寡淡得很,白白绿绿的,自己最爱的是那些颜色重口味也重的东西,九转大肠也就罢了,平时常吃的是大葱蘸酱,刚刚发现了一种叫做“明德辣豆瓣酱”的,掺一点在甜面酱里,蘸大葱着实不错,能下两三个馒头。

    “唉,青山君啊,有时候我就觉得你挺奇怪的,既然喜欢吃芥末,为什么就不能吃辣椒呢?不都是一样的辣?”

    青山雅光一时间竟然也有些哑口无言,薛福成这个疑问真的是十分符合逻辑啊,就好像为什么能吃糠渍却不能吃臭豆腐,当然糠渍的味道只是来自糠床,腌菜本身是没有什么味道的,这样的疑问真的是很有趣啊。

    于是青山雅光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芥末不像辣椒那样的辣,舌尖上的刺激很快就消散了,我尝到辣椒就会头晕。”

    薛福成哈哈直笑:“一吃辣椒就头晕啊,那确实是不好再吃的了,可惜了啊。”

    青山雅光笑道:“我下一次带芥末来你吃。”

    薛福成笑着说:“芥末我倒是能吃的,就是吃了之后打喷嚏。”

    一周多以后,一月二十四号这一天乃是除夕,青山雅光上午开了店,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回到母亲家中,客厅里几个人正围坐在一个大大的被炉周围,一看到这幅画面,青山雅光便不由得有些呆住了,忽然之间就想到故乡京都的家中,冬季里一家人围坐在温暖的炬燵边,说说笑笑,吃着东西,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这时何哲英招呼道:“雅光啊,外面的雨下得那么大,一定很冷吧?快过来被炉这里喝一杯热茶。”

    归杭则拍着桌面说着:“こたつ,こたつ。”

    青山雅光答应了一声,将雨伞放在桶中,换了衣服就一起坐了过去,他刚刚掀开棉被的一角,只听里面“喵”的一声叫,弯下腰去一看,原来是一只黑猫正蹲在被炉的桌面下,青山雅光噗嗤一笑,真的是非常聪明啊,躲在被炉下的猫,是冬季里特有的温馨情趣。

    何坤递了一杯热茶给他,笑着问道:“那小子来接班了?”

    青山雅光摇了摇头,说:“我让他今天不必来了,到了这个时候,来书店的人已经不多,更何况今天是除夕,也该让他休息一下。”

    何旭问道:“青山哥,那个家伙怎么样,能干吗?”

    青山雅光笑道:“要说努力,倒是很努力的,只是有点太过锐意进取,客人来了便很用心地介绍,一直跟在后面,让我想到了里写的,推销计算器的台词,‘诸君!请留步。几千几万的数字相加是多少呢?明白吗?很多人都面临这样愚蠢的问题……’”

    何哲英和何旭都笑了起来,何哲英扶了一下老花镜:“这样子或许会让人有一点不敢进店的吧?”

    青山雅光笑着说:“所以我后面和他讲,让客人静静地挑选,有什么疑问再去解答便好,这样自己也省些力气,只要别丢书就好。”

    青山雅光喝了半杯茶,何旭递给他一只蜜柑,青山雅光道了一声谢,一只手慢慢地剥着柑子的皮,青山雅光剥橘子皮是很有技术的,每一次都是完整地剥下来一整块,周围几大片花瓣一样的橘皮与中部相连,放在桌面上如同一朵颤巍巍的黄色莲花,几乎不失手的,令人十分钦佩。

    何坤含笑看着他将那一整块橘皮丢进被炉下面,青山雅光平时对蜜柑倒也罢了,只是坐在被炉旁的时候,就格外偏爱橘子,倘若这种时候没有蜜柑,就有点怃然若失的样子,蜜柑之于被炉,居然已经成为一种仪式性的搭配,超过了绿茶的地位,冬季里坐在热气烘烘的被炉旁边吃蜜柑,简直如同一张经典的图片,代表了日本人冬天里的典型形象。

    这时正趴在桌面上做习题的松龄“呀”地一声叫了起来,身体差一点跳起来,然后便是咯咯地笑个不住:“猫在舔我的脚呢!”

    青山雅光连忙掀起棉被来看下面,只见黑猫果然正伸着嫩粉色的舌头,一下一下地在舔松龄的大脚趾,松龄是个崇尚天然的,回到家里总是立刻把袜子脱掉,露出一双赤足,在干净的地板上走来走去,何旭就曾经说过她:“脚上多穿一层都难受”,夏天是如此,冬季里屋子里偏冷,她便脱了袜子坐在被炉边,两只脚都伸进去,不多时就很舒服地叹一口气:“啊,脚上冒出汗来呢!”

    当时何坤便笑着说:“‘こたつの下、热い足、汗をかく’,算是一首不太正式的俳句吧。”

    何坤的这一句话顿时将青山雅光逗得笑了出来:“真的也是十分有意趣呢,很有一点松尾芭蕉的味道,树下rou汤上,飘落樱花的花瓣。”

    何坤乐着说道:“快把蜜柑的皮放下去吧,否则再过一会儿,就不是松尾芭蕉的味道,而是脚丫子的气味了。”

    松龄专心地做题,其她几个人轻轻地说着话,外面的雨声仍然十分清楚,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屋顶和地面上,传递着一种湿漉漉的信息,让人不由得联想到雨滴落在积水的地面上,溅起几滴细微的水珠。虽然在青山雅光的心中,被炉总是与雪天联系在一起,然而如今他发觉,在这样寒冷的雨天用被炉,也是很不错的,别有一种幽静的情怀。

    归杭是个不肯安静的,在桌子下钻来钻去地逗猫,又挠jiejie的脚,结果给何旭抓了出来,按在桌边,道:“不要给jiejie捣乱,jiejie今年要联考的,北一女竞争非常激烈,那一身绿制服不是那么容易穿上,还不跟jiejie学一下,好好读书?而且你这样子很容易碰翻炭盆,把猫烧脱了毛就不好了。”

    九岁的归杭一听,果然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本子,摊在桌面上认真地看着,还读出了声:“京都伏见区深草西浦町……”

    何哲英一听就纳起闷来:“这孩子是读的什么?”

    何旭连忙将那个小册子抓过来一看,只见已显陈旧的黄绿色的帆布封皮上,五角星下面印着四个竖版的字:军队手牒,打开来一看,里面的名字赫然是“青山雅光”。

    何旭一捂脸:“你这个家伙,是从什么地方翻出来的?”

    青山雅光在一旁笑着说:“前两天在那边房子里玩寻宝的游戏,不知怎么就给他找到了这个,拿在手里就不肯松开,我就给他拿回来玩几天。”

    何旭一把拍在归杭小小的脑门上:“真是能胡闹啊,舅舅的证件你也要拿,好在是不曾弄破,如果给你撕烂了里面的页面,可该怎么办呢?真的是越来越调皮了,到处乱翻,以后学开矿吗?快还给舅舅。”

    何旭将那本手牒递给了青山雅光,青山雅光刚刚接过来,归杭一下子就扑到他身上,将那帆布表皮的小册子又抓在了手里,嘴里叫着:“舅舅,给我给我!”

    青山雅光笑着将手牒又给了他,归杭钻在他怀里,打开手牒有模有样地又看了起来,青山雅光用右臂环住了他的身体,将归杭抱在怀中,松龄在旁边翻了个白眼,转过铅笔尾端的橡皮部位就狠狠戳在归杭的胳膊上。

    何旭笑着搂过松龄,孩子的两位舅舅都十分关心她们,只是何坤稍稍严格一些,而青山雅光气质温和含蓄,很有耐心,松龄和归杭都特别喜欢他,自小又是他接送上下学,有时候放了学就干脆在书店里写作业,休息日也常常跑到两个舅舅的房子里玩耍,与青山雅光的感情非常深,所以虽然生育了两个孩子,分娩时十分痛苦,但是后面养育孩子对于何旭来讲,压力并不是很大。

    这个时候,黑猫从棉被边沿处安静无声地钻了出来,青山雅光一眼瞄到,笑着说道:“看来下面是有点缺氧了。”

    到了晚上七点多的时候,何坤解了樱桃红的围裙,最后一个从厨房里走出来,餐桌上已经摆满盘碗,全家人一起吃了团圆饭,何坤的眼神一扫,今年年夜饭的餐桌上少了一个人,不过看meimei的表情倒也仍然是很从容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太多感伤,无论有多少情绪,她都并没有表现出来。

    收拾了餐桌之后,全家人仍是围坐在被炉旁边,各自看书谈天,松龄终于换了一本书来看,她也很需要放松一下了。那是一本从香港传过来的武侠,近几年十分火爆的金庸,刚刚出版的,青山雅光因为是做书籍生意,总有渠道进货,因此家里就摆了一些金庸的书,给大家消磨时间。

    要说金庸先生也是十分的不幸了,他的书给禁得很惨,比如之前的,“射雕”两个字出自毛泽东的,所以这本书就必须改名作,而且还多是盗版书,为了尊重作者,青山雅光收藏的好歹是香港来的正版。

    松龄一边看一边笑,何坤笑着说:“哪个段落这么好笑?是杨过戏耍全真道士的那段么?”

    “舅舅,我刚刚忽然想到,活死人墓好大一片产业啊,如果我们有那么一个山头,还有地下基地,那么多机关,防卫能力特别强,住在里面多爽快呢,唯独烦恼白天也黑麻麻的,照明用的电费比较多,对了,最好还是不要交税。”

    “啊,松龄,你还真的是一个很实际的人啊。”

    到了十点多的时候,小小的归杭已经呵欠连天,何哲英也有些疲倦了,一家人也没有哪个执意要守岁,于是便收拾了东西准备睡了,这一个晚上,何坤和青山雅光也不回那边房子里,都住在这边。

    归杭蒙着被子便躺倒在被炉下:“我就睡在这里。”

    青山雅光笑着将他拖了起来,声音很是柔和亲切地说:“こたつでは寝ない,そうすると风邪を引きますよ。”睡在被炉下面,很容易会感冒的。

    何坤连弯下腰来,拎着后颈皮连猫都抓了出来:“不但是人,猫也是如此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