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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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 算着时间进市区,没算到傍晚落雨,迟一奉的车还是被堵在了高架桥上。灰色的新月像咬了一口的苦柠檬片浮在海里,四月为余,骤然亮起的沿路路灯像城市生发的枝叶,在云烟漫漫里找间隙将暮春溢出去。 迟母电话打进来时,迟一奉正看着高架桥对面老建筑墙壁上的整面爬藤发呆。车流像折了好些爬足的蜈蚣,车灯黑黑红红,偶尔前行一段,一停下来就不断有人按喇叭,那声音比起人手拍打按键发出的,更像是狂暴大象的一顿乱踩。 “嗯,在回来的路上堵了,也快了,”迟一奉将车窗摇上去接电话,外面的嘈杂声听着黯了些,“我直接去店里啊,我现在回去干吗,”前面的车起步,他也跟上挪了一段,“就跟玉盏随便聊聊呗,还是那样,不是,那我能怎么办,”眼看着就要下桥,他打电话没注意,突然被旁边一辆车插进来,“我cao!”迟一奉锤了下方向盘,车喇叭短促又愤怒地响了响,电话那头的声音也突然变尖。 “哎,妈,妈我那不是骂你!不扯了,知道了知道了,我先回家再去店里,挂了啊。”迟一奉一挂电话,立刻逮着机会又将刚刚那辆车挤到自己后头。 快毕业时家里给了他一笔钱,就迟一奉的性格,迟父迟母也并不指望他有什么仕途可走,还不如先让他自己折腾折腾,花点钱挣点处世经验。迟一奉拿到钱也不含糊,说干就干,开了个音乐酒吧。家里给钱,他自己找关系,装潢华丽复古,也有些灰色业务,店名起得很名副其实——尽盏。 开这店时他还不知道玉盏的名字,也不知道玉盏在他大哥身边占了什么位置,只知道有那么一个一时包了玩的男大学生。这店名也不全是他的主意,迟一奉既不喜欢洋味英文店名,自己又不是什么文化人,对店名的要求就是能简单明了地表达出“唱歌喝酒就完事儿了”的意思就行。开店办证有很多手续,涉及很多部门,和他常玩在一起的大部分也是家里的老小,说不上话,倒是和他大哥交情好的,都是年长他几岁的,有些门道和权势。那段时间迟一奉很难见到他大哥,只能打着他大哥的名号往他大哥那个圈子里扎,钱花出去不少,当然事情也都办得顺利,聊到店名迟迟未定,他大哥的朋友给了“尽盏”这个店名。 这名字里光有酒,那歌呢,我这可是音乐酒吧,迟一奉记得当时自己问了这么一句。对方像听了个玩笑,看在他大哥的份上多说了几句——什么都挑明了,那谁还想进去看,要真拿这店来卖酒卖唱,最多撑两个月。杯子里装别的喝下肚才过瘾,一个“盏”字就很够了,“尽”都不过是掩耳盗铃。 迟一奉觉得自己在这些关系者身上的钱的确没白砸,后来酒吧的生意很好,的确也不是靠卖酒卖唱,对他大哥交际圈里那些人,他都一口一个哥叫得亲热,不过自己也清楚想跟这些人混成朋友,只有钱是不够的,还得是他大哥那样的,除家世之外还有能力有城府,只可惜他大哥命短了点。 到家时迟母正托抱着迟家酿在客厅玩,一岁出头的小孩头发又细又短,头上用小金卡子夹了两束假小辫子,顶着一顶粉水晶王冠,一张脸的轮廓和耳鼻却越长越像他大哥,迟一奉看她被抱着在那架昂贵的钢琴上乱跳,只是发笑。 迟母听见他的声响,抱着迟家酿,口中念念有词地小碎步过来:“哦——坏蛋叔叔回来咯,没把玉盏带回来,坏蛋叔叔,打他打他——”,迟家酿咯咯地笑,手被迟母握着,捏成一个小小的rou团子,在迟一奉下巴上招呼了两下,牙牙学语地重复着“打,打”。她四个月多时迟或川车祸去世,猝不及防的天灾,比起迟家父母的丧子之痛,玉盏的精神状态更是糟糕,迟母一边料理迟或川的后事,一边将迟家酿接到身边养到现在。迟或川下葬时她在襁褓里睡得小脸红红,还不懂什么是父亲,什么是死亡。喂了吃的就手舞足蹈,一拉粑粑就挣得小眉心通红,从长第一颗牙,到会翻身会爬,自己摇摇晃晃站起来鼓掌,她是从死到生的延续,这个和大儿子相貌及其相似的小孙女,给迟家父母太多慰藉,虽然她突然会叫爸爸的时候,迟母还是哭了很久。 迟一奉将迟家酿抱过来,她基本是由迟母带大的,性格也像迟母,一点不怕生,什么都笑,也有点像玉盏,不吵不闹,坐在哪里玩玩具都能玩到睡着。 “他都说他在郊区找了工作了,我还能怎么说,反正你话我也带到了,”迟家酿听不懂大人之间在说什么,瞪着一双眼睛看她的叔叔,水汪汪,杏仁一样的眼睛。迟一奉没见过玉盏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但这双眼睛和他现在仍然很像,迟一奉撇了下迟家酿的rou脸蛋,一本正经地教她:“叔叔不是坏蛋,玉盏才是坏蛋,下次你见到他就哭,把他哭回来!” 迟家酿回以呀呀呜呜,两个人鸡同鸭讲。 该汇报的都汇报完,迟一奉要赶着去店里,迟母还在后面跟着唠叨,让他不要只想着自己有乐子可寻,有机会也该带上玉盏。 迟一奉敷衍了几句就走,没把心里话拿出来跟他妈掰扯,别人带着泡来的女人出去嗨,自己带着玉盏——怎么介绍他?去私人会所叫公主,是不是还得给他叫一个?他是玩还是不玩?简直荒唐。 迟家人对迟或川的意外是一边努力接受,一边往前走,迟母先前一直忙着照顾迟家酿,回头看看,玉盏还停在原地,现在让她顶cao心的就是他了。在他和迟或川恋爱初期,迟父迟母对玉盏都有过先入为主的偏见,但玉盏回国生产的那段时间里,迟家长辈和他接触较多,玉盏像清浅的水,稍作相处就把关于他的流言洗净。 他们在国外的生活迟或川很少提及,迟母问过玉盏,玉盏也讲不出什么来,迟母所听到的最多的就是他们那栋漂亮的大房子,因为玉盏在房子里待的时间最长,从仲夏夜到满城雪,玉盏画了很多画,那栋房子的油画,视角大部分是在庭院里或阳台上。他在国内念的美术绘画,出去之后的精进并不靠申请的那所学校,学业只完成了第一年的内容,怀孕在玉盏的意料之外,学业暂停之后迟或川给他请了一位私人教师,迟或川是个严苛的雇主,漂亮房子里的东西是学生唯一可拿来绘画的静物。 迟母后知后觉地发现是自己的大儿子对玉盏有所强求,说是不择手段也不为过。两个亲儿子她都甚少干涉他们的私人感情生活,爱应该是缘分、勇气和尊重的总和,那段时间她有察觉迟或川引导着玉盏对他的过度依赖,她不否认不同的私人关系有着不同的相处模式,也不愿把一直优异沉稳的大儿子往坏了想,但面对玉盏她总有种想要弥补的心情。 迟母发自真心当玉盏是家人,不过她能给玉盏的也只有家人的部分,如果玉盏失去的是母亲,她可以百分之百地尽到一个新母亲的责任。她不知道在自己的立场上做什么,才能让玉盏不觉得尴尬,她想着迟一奉和玉盏年纪相似,交流起来会更没有拘束,迟一奉朋友多,带着他多接触点人总归是好的。 迟母并不觉得对于迟家,玉盏有什么不好向外介绍的,就是一家人,她当他是儿子也行,是女儿也行。她不介意玉盏认识新的对象,只要是人靠谱,能让玉盏开心往前走,虽然能比得上迟或川的人很少——她已经能在心里调侃着一下大儿子,他永远是她值得骄傲的迟家一员,没有什么可避讳。她将迟家酿抱着一路转小圈,又转回钢琴那里。 迟家酿最爱这种游戏,她把钢琴当玩具,笑得开心。她有着酷似迟或川的英气鼻子,还有玉盏那双动人眼眸,却并没有一对正常的父母。 迟母在笑声里叹气,她有时很想责怪自己的大儿子。怪他的自私,玉盏的孤儿旧世界被他的霸道和独占过河拆桥,他的爱像水泥注浆往二人世界里灌,灌注狭隘生活和扭曲情感,他的死是一扇打不开的门,把玉盏关在了里面,世界在门外袖手旁观。